白贻清最终没有拿走刘承宗要给他的运气。
他告诉刘承宗,甘州不是他的零丁洋,却像站在惶恐滩一样惶恐,希望刘承宗准他在甘州出家当个道士。
刘承宗心说白老爷这人还挺雅致,这是效法文天祥故事。
当年南宋灭亡,文天祥被张弘范所俘,张弘范让他劝降张世杰,文天祥说我自己保护不了自己的父母,还要劝说别人背叛自己的父母,这可能吗?
张弘范一定要他写劝降信,文天祥就给张弘范写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表明自己的心志。
后来文天祥被押解燕京,绝食八日未死,王积翁告诉忽必烈,南宋所有大臣都不如文天祥,忽必烈就让他去劝说文天祥投降。
文天祥拒绝出仕,他说我的国家已经灭亡,本分是一死而已;假如皇帝宽容,让我以道士的身份回归故乡,往后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做个顾问,那也可以;假如立刻委任官职,不仅与其他亡国的士大夫们不能相容,还把自己平生志向与事业全部抛弃,我若是这样的人,重用我又有什么意义?
忽必烈寻思是个道理,但当时更早降元的大臣留梦炎觉得不对,妈了个巴子的你清高,说这样的话把我们这些主动降元还劝降旧臣的人置于何地,还当道士,去死吧!
留梦炎跟忽必烈说,你把文天祥放了,他回家就号召江南起事,到时候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文天祥最后就被杀了。
都是读过书的人,刘承宗一听白贻清的话,就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投降,但我心里的坎儿还没过去,仕官暂时还不是我的心意,非要逼我仕官,那我只有一死了之;如果准许当道士,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做个顾问也不是不可以。
刘狮子就觉得这人很聪明,就这么一句话,以文天祥为例子,就把好坏话都说了。
我要是不能容你当道士,岂不是气量还不如忽必烈那样的异族统治者?那你就当道士去吧。
甘州城内寺庙很多,率先进入城内的将领是张天琳,张天琳这人当兵以前几个兄弟都在寺庙做佃户,平生最恨僧人,所以从前在陕北是见到一座佛寺、就纵兵拆毁焚烧一座佛寺,所过之处任何寺庙都别想留下。
唯独翻越祁连山,在山北抢夺五部黄番首领塔合智克的兵甲战马,因为塔合智克是王自用的朋友,对元帅府也没有歹意,张天琳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才做下约定,战事结束,一定给塔合智克一个说法。
他要报答人家,万万没想到,塔合智克可不希望跟他这样的人再有什么来往,就说我是信佛的,你要报答,将来张将军封候拜将,就为我座寺庙。
张天琳寻思大丈夫不可改志,你让我修庙那是万万不能,我撑死以后不拆庙了,我看见的每座庙存留于世,都算你的功德。
张天琳这个人诚实守信,答应了塔合智克不再拆庙,他就真不拆了,但一码归一码,庙可以留,寺庙的地产、香火全部没收。
僧人说将军,地产香火统统没收,这就养不起僧人了。
张天琳鼓掌大悦,养不起正好,三条路摆在你们面前,要么充军、要么还俗、要么滚蛋。
刘承宗这人也没有礼佛或拜道观的习惯,进城后一直在巡抚衙门、城墙、街道之间晃荡,也没去过寺庙。
明白了白贻清的意思,他就跟张天琳说,白老爷想出家当道士,找个道观给他们一家放进去,张天琳说道观没有,寺庙行不行?甘州城空着不少寺庙呢。
刘承宗一听也很高兴,你拆庙小能手儿过天星眼皮子底下还能留下寺庙呢?他顺势就劝说道,不拆庙好,这些东西都是先民在建筑工艺上的智慧,可以留给后人的名胜古迹,既然你不拆了,以后就不要拆了。
他当即拍板道:“好,那就找个庙把白老爷放进去,回头修个真武大帝的塑像。”
白贻清一家六口就被放到大佛寺里去了,甘州的大佛寺是西夏崇宗永安元年修建的佛寺,规模非常大。
若正常年景,城内夜里也不至于太安静,但如今元帅军初下甘州,事情还未理清,正在执行宵禁,张天琳又把僧人都撵走了,那深远高墙,还种了不少树,甘州这个地方风又很大,一到夜里沙沙直响,鬼影重重阴森恐怖。
吓得白贻清成宿不敢睡觉,每夜都在寺庙厢房里点着没被兵搜走的小蜡烛和油灯,蜡烛两三根、油灯八九盏,把屋里照得灯火通明,内心懊悔不已,枯坐等待天明。
白贻清心说,早知道你要给我扔到连根毛都没有的大佛寺,我就不拿文天祥吹牛了,直接要个二进院子在城里住着多好啊,在这鬼地方回头再把我吓得英年早逝咯。
其实对白贻清来说,出家不出家只是个借口,并不重要。
人家文天祥回乡出家,愿意做点事,可以号召江南重新起事;不愿再折腾,也能归隐道观不问世事,反正南宋已经灭亡了。
如今大明还没亡,白贻清不敢回乡,别说回乡了,他都不敢再踏进大明土地。
这么长时间他也想明白了,最开始想逃离甘州,是因为害怕元帅府甚于朝廷,毕竟元帅府是流寇、叛军,再加上海贼北虏的属性,糅合而成的政权,谁知道对故明官员会如何对待?
如今见了刘承宗,大概也明白他的志向,可以说刘承宗给他带来的印象非常复杂,表面上这是个打心底里信奉兵强马壮者当为天子的霸道军头,但又不是一个盲目迷信武力的莽人独夫。
归根结底,白贻清认为刘承宗的外在表现是武夫那套,但内在逻辑却是士大夫那套东西。
他不是在用我兵强马壮理应做天子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否则不需要约束自己,而且在言语里,他对现在的大明充满不屑,却在说起朱元璋时言必称太祖皇帝。
白贻清通过和刘承宗的接触,认为这个人的观念是天下有变九州幅裂,神器所归必在有德,我有德,所以才兵强马壮。
而刘承宗认为什么是德?
不是他表现出横行天下的武力,而是重建秩序、保境安民、长治久安的能力。
这样的元帅府,对白贻清来说一点儿都不可怕,所以现在对他来说真正可怕的是丢失甘肃后暴怒的崇祯皇帝。
坏就坏在杨嘉谟殉国了,要是杨嘉谟还活着,崇祯爷肯定狠收拾杨嘉谟,也就撒了气;但杨嘉谟没了,他白贻清要是活着,回去能有啥好下场?不如先在甘肃当道士。
不过白老爷在大佛寺被吓得不敢睡觉这几天,倒也没有光念经壮胆儿,就像他跟刘承宗表达的意思一样,他更希望能以一个不出仕元帅府的顾问,在甘肃秩序重建中的发挥一点作用,办一些事。
四天时间,刘承宗在甘州每日下营阅操,回来就钻进巡抚衙门浏览甘肃在纸面上的情况,看得非常愉悦不能自拔。
甘州诸卫人口很少,合在一起一万多户,府衙的户口数目,是两万五千多口……但这个数据在刘承宗看来心惊肉跳,杨嘉谟在这个户口的基础上从甘州招走了七千二百军队,这也是甘州空有雄城却不能阻挡乱兵的原因。
这片绿洲上的青壮储备已经随着自己一场战役,被抽空了。
那现在甘州还有多少人?刘承宗不知道,他的军队到目前仅统计出城内有六百余户人家、总共一千六百口人,以老弱妇孺居多。
城外有多少人,他也说不好,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但他估计,乐观估计,最多两万人。
但是在农业上,仅仅官面上的数字就令刘承宗倍感振奋。
张掖绿洲是甘肃最大的一块绿洲,拥有最完善的水利系统,整块绿洲上灌溉水渠有一百一十多条,受灌溉的土地多达一百一十七万亩,总耕地一百五十多万亩,小麦正常亩产能达到一百二十斤。
并且甘州手工业的技术积累也很厉害,诸卫世代匠人很多,在纺织、造船、军工、煤炭、冶炼、建筑业都有非常强大的基础。
单是烧砖一项,万历二年甘肃上奏加固甘州防区,从三月初二干到九月底,烧出中砖七百六十八万块、大砖四百七十八万块、修造石条九千多块、烧制石灰七万五千石,包完东、南两面城墙。
等到第二年底,又用差不多相同用量的砖石料,使西、北两面城墙包筑竣工。
但这些纸面得来的好消息,对刘狮子来说也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张掖绿洲此时此刻的情况,可跟这些公文上看来的东西相差甚远。
这不禁让他想起宋朝时,西军左厢副使、吐蕃首领折脯游龙钵去开封进贡,对宋真宗说的话:昔西凉府领县五,共两万五千六百九十三户,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二人,今有汉民三百户。
人,人是一切,没人还谈什么发展?
看着田地、水力、手工各项基础的公文,刘承宗能高兴到天上去;可是只要一想到甘州的人口,刘承宗就气得光想掀桌子。
自打进了嘉峪关,一路走来拿下半个甘肃,所获人口加到一块,还没现在刘承宗带的兵多!
尽管这种情况早就在他意料之中,这也是他早年间占据河湟却不敢向甘肃动手的原因,甘肃这个地方都是兵,打下来不难,难的是打下来没人。
这么多好地,就指望甘州剩下的这些人来种,不是他刘狮子分不分地的问题,一百五十万亩地,就这最多两万人,里头大部分还是拿不动兵器的老头儿和十四岁以下儿童,怎么种啊?
甘肃屯田的历史,从汉代就开始了,这个地方有丰富的屯田文化与屯田经验,但就算是唐朝的屯田兵,都没给到一口七十五亩地。
天宝年间,当时唐朝很重视屯田,战略是欲保秦陇,必固河西。
张掖屯田是一户七十亩地,土地国有,官府给农具、耕牛,其中六十三亩种粮,户均产粮七千八百斤,每户都能养出一个刘承宗这样的超级兵。
轮着刘承宗,战略得翻过来,欲攻秦陇,必固河西。
但他没人,让战兵去种地,那不可能;让降兵去种地,他也不敢干这事。
没人种地,就以如今天下这个没水的地方旱、有水的地方涝、不旱不涝闹蝗灾、闹完蝗灾就大疫的环境,放着二百万亩良田在甘肃绿洲上撂荒,刘承宗午夜梦回都得大耳刮子抽自己:我真该死啊!
刘承宗是没办法,一个人没办法了咋办?告家长。
一封求援信,在刘承宗的授意下快马加鞭传送肃南梨园堡,转送西宁府的老爹刘向禹手中。
第一是通报战况,了解河湟战局。第二是让老爹找人,寻找合适的路线,山里能走就走山路,山路不能走,就走关外。
要两种人,一种是有康宁、河湟乡官工作队经验的人,要三百个,每人配俩护兵,一共九百人。
第二种是会种地的人,一万户以下,不影响河湟种地的情况下,能找到多少就要多少,河湟管移民口粮和过冬口粮、甘州管安置分地。
要求就一个,入冬前务必抵达。
这封信送到西宁府应该很快,因为甘州纳入治下之后,塔合智克的五部黄番就在元帅府的统治之下,祁连山北麓西段和南麓就通了,需要考虑的仅仅是环境问题,那些小路大兵很难走,但是对传令兵来说不是问题。
毕竟往年陈钦岱在海北县剿匪,逮的就是走山路跑到元帅府境内的甘肃逃兵。
正当刘承宗为这事消耗心神时,白贻清白老爷在大佛寺关了四天,吓得心神不宁,给他交出了自己的成果。
整整九千多字的长信,将白贻清巡抚甘肃这三年看见的朝廷积弊,从屯田被大小将官侵夺,到水道被官府官家拦截;从转嫁税粮写到课上加课;从朝廷抛荒田地永不起科的规定,到官府一概追征,导致种子还没入土,田地已经在册,导致开荒百姓逃离。
一大堆东西写的很认真,刘承宗看得也很认真,看罢了才笑着抬头道:“白老爷,你说的这些问题过去有,但从现在开始没有了,它不存在,元帅府只有一个地主……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