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首在治淮(1 / 1)

脚踏步靴,身披蓑衣,于成龙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气,心中泛起了涟漪。

早在绍武初年,省试在山西试行,多年不就的他很快就中试应榜,成了知县。

进士们为官,三年一任的官期,两年左右就能升迁,而他足足待了三年,最后评了一个优异。

再之后,拔为省城的附郭县官,再后是府推官,通判,在前年才终于升入京城,在工部做事,担任员外郎。

虽然他的官身在工部,但除了一开始点了几次卯后,随后大部分时间的差遣都在淮南地区。

去年底,因为在淮南兴建圩田众多,备受工部上下瞩目,所以拔升为郎中,正五品。

从正七品,跑到如今的正五品,他用了七年时间。

“郎官,今个儿还出去吗?”

等他下了城楼,两个差役则牵着骡子,穿着蓑衣,挎着腰刀,虽然看起来微风,但裤脚衣袖都被污泥粘上,显得很是落魄。

没办法,工部都水司的差役,都是苦活。

“邳州没事,咱们回高邮去看看。”

于成龙摇了摇头,略显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沉思,他果断地骑上骡子,在差役的牵引下,缓缓向南而去。

本来坐船是最安全的,但在这个时节,黄河泛滥,运河拥挤,还不如赶路来得快。

对此,于成龙对于辛劳毫无怨言。

而两个差役嘴角泛苦,想要言语几句,但如今只能作罢。

大雨天的赶路,满腿的黄泥,这差事,哪里像是官差能做的?

奔波了半天,三人来到了一处路边的茶铺。

三五张木桌,稻草搭建的木棚,以及一间简易的马厩,幌子随风飘动,即使上面已经粘满了黄泥,商家也是毫不在意。

骡子被安置在马厩中,几捆干草伺候着,也不嫌弃。

两个差役则问道:“郎官,今个吃什么?”

“老样子。”于成龙摇摇头,随口道。

较大的差役叹了口气,随口吩咐道:“给这位官人一碟素菜,一碟炒蛋,再上一壶茶。”

“我们二人则同样如此。”

虽然三人同行,但官吏的差别很大,吃饭的桌子必然是要分开的。

“对了,给骡子加点精料吧!”于成龙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圆来,塞到了二人怀中:

“今日你们二人伴我辛苦了,就再多一坛酒水!”

“邳州的米酒很不错。”

俩人心怀感动,看了一眼于成龙,不由得越发敬佩起来。

像他们这般的吃住,只有驿站才是免费的,其余的时候都需要自费。

见天的频繁赶路,即使是于成龙都感觉到拮据,更何况他们这些差役了。

于成龙用筷子小心地吃着鸡蛋,手中握着馒头,心中颇有一些感怀。

谁能知道,在几百年前,黄河还没有改道的时候,淮北地区比得是稻米?如今竟然变了谷物小麦了。

年轻的小二招揽的客人,他的浑家则系得围裙炒着菜,年迈的老头则抱着孙子,满脸的褶皱,看着远处的雨水发着呆。

小孩眨着大眼睛,跑到桌前盯着鸡蛋,抱着老旧黢黑的桌腿就不放开。

于成龙会心一笑,筷子夹块鸡蛋,直接放在他嘴边。

小家伙回首望了一眼亲爹,年轻的老板则摇摇头。

于成龙则不由分说地直接将鸡蛋送到其嘴里,然后笑道:“我看这小家伙机灵。”

老板则陪笑道:“客人心善,可巧让我家碰到。”

“鸡蛋也不算什么珍奇物——”于成龙微微摇头:“你们邳州附近养了不少的鸭子,鸡蛋不多,鸭蛋应当不少吧!”

这时候,年迈的老头才过来抱住孙子,一屁股坐在咯吱作响的长凳上:

“鸭蛋哪有鸡蛋香哩!”

黄河改道南下,不仅让淮河两岸从鱼米之乡变成了小麦的天下,更是让许多纵横的沟渠湖泊消失了。

大量的盐碱地盛行,芦苇荡遍地,让淮盐成了特产,随即鸭子也适应了芦苇荡,咸鸭蛋就成了特产。

高邮咸鸭蛋名声极大,但敢问淮北哪个州县鸭蛋不好吃?

吃多了鸭蛋,鸡蛋就成了最香的东西。

“老人家,日子过得如何?”

于成龙吃着黄黑色的馒头,干喇着嗓子疼,不由得将其撕成片放在碗里成糊,筷子夹着菜凑着吃。

“日子也就那样,凑合着过呗!”老人目光瞥向其蓑衣,对于他的官身背景毫不在意。

他一大把年纪,官府不会抓他的。

“但总归不打仗了,天下太平了……”

老人嘀咕着,脸上这才泛起了一丝光芒。

这时候,停下活计的老板也走过来,开口道:“其实吧,打仗并不尽是坏处,我这副家当就是当年我爹挣回来的……”

于成龙一愣,他看向了老头。

老头露出一丝得意:“当年建奴南下,朝廷组织所有人撤退,我就带着他娘和他去了凤阳,我就在军中帮活,毕竟管饭嘛。”

“从运河里拉船,当纤夫搬粮食,足足忙活了两三个月,建奴被赶跑了,我也累得半死。”

“不过,或许是赢了,朝廷当时还发了一两银子,我就拿着银子建个棚子,在官道附近卖茶水,虽然赶不上运河边人多,但也吃喝不愁。”

于成龙对于老人的睿智和能力感到佩服,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并且打下一份小基业,已经算很不错了。

“邳州粮价不高,没怎么变过,一斗粮在六十文左右……”

“盐倒是便宜了些,一斤不过二十文……”

最后,问道了河工之事,老人沉默了。

他嘟囔了几句,最后才出声:“这徐州府,就是被河工给毁了——”

于成龙默然。

可不是吗?

几乎每年春讯夏洪,淮北各府都要广征河工修堤,偶尔遇到险情老女老少都得上,还要征钱。

更有甚者,到时候材料不够还要拆百姓家。

因为这条黄河,让淮北与江南同处一省,但却是两个世界。

关键是,频繁的河工背后,不定是安享太平,或许还会迎来一场洪水,人财尽失,家破人亡。

谁不恨之?

吃完了一场饭后,三人继续赶路。

于成龙此时心中却颇有几分沉闷。

在淮南的时候,梳理沟渠,建造圩田,百姓们多是欢喜,对于河工倒是不怎么抗拒。

而在淮北,人人畏河工如虎。

若非生在淮北,谁不想搬家?

待他们抵达淮安府治,山阳县时,最令他们震撼的,就是奔腾的黄河。

满目,都是浑浊的黄色。

狭窄的淮河河道,如今成了黄河的地盘,肆无忌惮地奔腾着,向东入海而去。

而淮河水呢?只能委委屈屈的去往各下游河口,大部分则对立在洪泽湖。

洪泽湖成了地上悬湖。

其堤坝高度,达到了惊人的六丈,从远处看极其瞩目,扑面而来的压力让人畏惧。

高家堰,人造的洪泽湖堤坝,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被加固加高,成为整个北方最重要的地方。

而要知道,洪泽湖几百年则在不断地扩充面积,已经一望无际,难以计量。

没有入海口的淮河水则在不断的灌入,让其面积不断膨胀。

高家偃就是拿狭窄的通道口,一旦等到洪泽湖水量剧增,超过其负担后,就会倾斜而出,黄河就会溃堤。

到时候,淮河、黄河将会一同泛滥,这可不是1+1的后果。

甚至到了某种极限,许多人猜测,黄河和长江甚至会合流入海。

“万幸,运河如今不负担漕运之职,朝廷可以尽全力治理黄河,淮河,而没有后顾之忧。”

于成龙露出一丝笑容。

包括于成龙在内的工部官吏,如今都齐聚在淮安山阳县,等候着工部侍郎的大驾。

除此以外,此时的淮安府外,还聚集着数千建设工兵,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于郎中,邳州如何?”

刚入漕运衙门,于成龙就接到了同僚们的问候。

随着漕运的终结,再加上安徽巡抚,江苏巡抚的设立,漕运总督只能被撤,衙门成了工部的大本营。

“虽然江苏巡抚,布政使都去了,但应该没什么事。”

于成龙摇头道:“顶多邳州城进水罢了,江苏藩库有的是钱,不用担心。”

附近的郎中、员外郎纷纷点头赞同。

很快,大厅中就站了数个郎中、员外郎,以及十几个主事,经承,低品级的胥吏根本就进不了。

“我等见过少司空——”工部侍郎一到,所有人立马规规矩矩的站好,拱手弯腰行礼。

工部侍郎孙江,他是个虎背熊腰式的人物,像一个武将多过于文官。

实际上,他是工部特有的技术出身,文化修养其实很浓厚,但凭借着他的专业才能,即使是举人的身份担任侍郎,也没人敢说他。

由此,工部上下自然也不敢议论。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漕运衙门,本以为衙门废了,好歹能留一些兵卒过来帮忙,谁知道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在一起都没三千之数。”

孙江气呼呼道:“荒唐,要知道在之前,漕运可是有数万人。”

“就给咱们留这些?谁不知咱们工部最缺人——”

这话,没人敢接。

气氛沉闷了。

孙江也不以为意,他朗声道:“朝廷九部之中,就是咱们工部最累,堂堂的郎中、员外郎,尽都在地方行事,听起来都荒唐。”

“但这就是工部,身系天下重任,肩负皇命,不得不为,这不比在京城点卯强?”

听这话,于成龙打心底认同,他想应和一句,但见到众人沉默,也沉默了。

孙江见此,心中叹了口气。

都是一群老鸟,这几年来天天下县,心比石头还硬,这点还真的忽悠不过。

“朝廷早就定下十年治黄淮之策,每年拨付工部数百万块,其中近一半用在治黄,你们也应感同身受吧!”

“陛下不会忘记你们,今年伊始,在陛下的关照下,吏部将对咱们进行京察。”

哗啦啦——

这句话一落地,立马惊起了不少的冷吸气声。

好家伙,六年一次的京察提前到工部身上,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包括于成龙在内的所有人都慌了。

人行于世,百密一疏,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完完全全没纰漏。

“放心,既然是关照,那么京察对你们自然是正面居多,些许小事也会忽略掉。”

孙江正色道:“京察一过,尔等或升官,或转任,总之大部分人必然会前途远大的。”

一瞬间,气氛就热烈起来,人人露出喜色。

“所以,诸位——”

孙江环顾众人,沉声道:“像去年那样对淮河缝缝补补,兴建圩田之事,高兴的只是地方同僚,工部,内阁,乃至于圣上,并不太高兴。”

“对黄、淮二河,今年要来真的了。”

所有人这时都心事重重。

于成龙随大流离去,半路上被一小吏拦下。

被带到后院,见到了孙江,孙侍郎。

“见过少司空——”

于成龙一愣,稳住了心思。

“于成龙,你是山西人?”

“山西太原府,永宁人。”

“首揆也是山西人,看来山西出英才啊!”

孙江赞叹道,瞥着于成龙干瘦的脸,笑道:“临行前,我倒是多听人赞你行事果敢,为人谨慎认真,虽然是一些誉名,但我却想知道是否名副其实。”

“说说,对于治黄,治淮,你有什么想法。”

于成龙眉头一蹙,对于这位侍郎的方直倒是有些不适应。

不过他终究是心系治水的,拱手拜下:“少司空,数百年来,黄河夺泗水入淮,已然成型,非人力可变之。”

“治黄之事,无非是缝缝补补,并无新意。”

“而朝廷之重,则在于淮河。”

“哦?”孙江眉头一挑:“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天下都重黄而轻淮,你倒是反过来了。”

“前朝潘太保(潘季驯)束水治沙,已属良策,臻致完善。”

于成龙毫无畏惧之色:“如今朝廷最要紧的,就是要给洪泽湖泄洪,也是给淮河一条出水口。”

“不然的话,随着高家堰堤坝越来越高,其后果则日益严重,反而会影响黄河之稳定。”

“到时候水患必糜烂数省,千万百姓葬身泽国之日,想必不远矣!”

ps:写治水,我真得要查资料想想怎么治理黄淮地区,要言之有物,我太难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