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楼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被护卫堵在后面,只能隐约听到前面发出来的惨叫声,并不知道确切是发生了什么事。
武昙其实原来也不是非要在这里审问逼供的,只是刚巧遇到了郑秉文——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想将这个麻烦也顺便了断了算了。
那人趴在地上,惨声求饶:“就算我不小心险些误伤了姑娘,要审讯要定罪,那也是官府的事,你们这是滥用私刑,草菅人命!”
武昙完全不为所动:“滥用私刑我认了,至于草菅人命?我就是杀了你,你还想要我给你抵命不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便趁早说了吧,横竖到最后都是一个死字,何必要自讨苦吃?你扛一次,我剁你一根手指,手指剁完了还有脚趾,若你能挺到那时候还不开口,我便只能割了你的舌头,将你扔进河里喂鱼了。”
别人逼供,好歹还会先温和的利诱一下,软硬兼施,比如“你如果说了,我还能饶你一命”,她这上来就“横竖一个死”?这才是妥妥帖帖的逼供,不带半点掺假的。
而且她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开口就说出这样血腥的话来,还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人禁不住心里打了个寒战,觉得一定不是眼前这位武家二小姐已经被气疯了,就是他自己已经被逼疯了,否则怎么可能有这么不上道儿的事儿?
只是还想试着挣扎一下,他就还是嘴硬:“只是……意外……”
声音却明显带了几分微弱的颤抖,依然是底气不足了。
武昙弯身往桌旁一坐,手指微曲,弹了下放在桌上的那个酒坛。
其声清脆,悦耳回旋。
本是十分动听的,却听她话锋一转,又再戏谑冷笑:“而且,你以为你咬死了不说,我便真的查不到么?你那同谋已经跳水而逃不假,可是这坛子酒……总有个由来吧?这样的烈酒,本来也不是随处可见的。”
那人伏在地上,被青瓷踩得抬不起头来,闻言,身子却是不易察觉的微微一个颤抖,心虚的眼神乱飘。
武昙接着说:“而且还有这酒坛子……总要有个出处的。你说与不说,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所谓的表忠心,也不是这个表法吧?”
说话间,她就又给青瓷递了个眼色。
青瓷又是一刀剁下去。
那人惨嚎一声,剧烈的挣扎之余,整个人已经没太有力气,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青瓷踩着他的手背,冷冷道:“我家主子肯跟你说这么多,已经是给足你余地了,你别不识好歹。”
那人剧痛之下,试图将剩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奈何青瓷却用足尖轻巧的又给他踩开了。
她手中染血的刀锋再移过去,这一次下刀并不利落,刀尖上的残血映在那人的眼眸深处。
那人心上抖成一团,几次胡乱的急喘之后,就在青瓷的刀锋再度碾到他手边的时候,他便再难支撑,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大声道:“我说……我……”
人都有千百种活法,也都有千百种死法,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了——
那又何必受这个苦?
武昙拿鞋尖踹了半截手指到他面前,却是成功的让他暂时闭了嘴。
她便起身,款步走到旁边半天没吭声的郑秉文面前道:“我这里也马上就要完事了,回头还要去衙门报个案,就不耽误郑二公子与人吃酒了,要么……您就先请吧?”
话是说得客气的。
郑秉文抬起眼睛,看着站在眼前的小人儿……
人还是那个人,脸也还是那张脸,说话的声音语调都与往常没大有区别,可是这一刻,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时,他眼中的惊艳与欣喜这些情绪就都完全调动不起来了。
郑秉文的神色复杂,也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觉得有些痛苦了,总之是苍白的嘴唇蠕动了片刻,想说什么——
却没说出来。
最后,只就挫败的重重点了下头。
武昙颔首微笑:“今日之事,您身边的人也算是个见证,到时候若是有衙门的人上门求证事情的经过,还望郑二公子能交代他们实话实说。还有就是……今日二公子援手,他日待我父兄回京,我定会请他们带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谢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又是进退有度,知书达理的。
这位武家二小姐,仿佛一人千面。
她可以是如初见时候那般明媚活泼的,也可以是如随后在武家见到的那两次那样礼貌乖巧的,更甚至可以一扭脸就变得冷酷残暴……
虽说一切的一切都也算是处处有因的,郑秉文挑不出她明显的错处来,可就是心里莫名的恐惧挫败——
好像是一个编织的特别完美旖旎的梦境,就这么破碎开来,成了满地荆棘的碎片。
他勉强提起精神,拱手回了一礼:“这个自然,勿须二小姐交代,只要官府来问,我们家人也当实话实说的。至于道谢……就……不必了。”
说着,语气都能听出明显的艰难来。
这一刻,他又再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争气了些,只是脸上神情更显得挫败了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武昙也不和他过分争执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敷衍着露出个笑容,示意自己的护卫送他们主仆出去。
郑秉文又冲她郑重的拱手作揖之后,方才失魂落魄的带着自己的人先走了。
送走了他之后,武昙唇角那个微微含笑的表情虽然未动,眸中的一点笑意却是瞬间敛去,变得清冷一片。
她转身踱回那人面前。
那人趴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加上失血,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来。
眼见着一双带着焦痕的绣鞋和残破的裙裾又飘回了视野之内,就赶紧打起了精神道:“我说……我说……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方锦姑姑派我们来的。”
“什么?”这个消息对青瓷而言,实在是石破天惊。
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武昙。
武昙却是面色如常,好像半分也不意外的,反而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缓缓的笑了出来:“我就说么,你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即使是有人要买凶,方才街上光线黯淡,又是熙熙攘攘那么多人在,你还能精准的瞄上我,果然……”
她平时虽然也经常跟着老夫人出门应酬,但不管去哪家,基本上也不会在人来人往比较杂乱的场所多露面的,至多也就是在人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可能接触到的下人小厮多一些,进了宅子之后,能上前来近距离服侍女眷的也都是丫鬟婆子。
今天从刚一出事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很奇怪了——
这两个人,是怎么做到在这样拥堵的街道上精准的锁定了她这个目标的?
若说她前呼后拥,高调的带着家里的护卫招摇也还罢了,方才她和武青巧离开的时候,身边就只低调的跟了三四个下人而已,声势又不大,却还能被人精准的盯上……
思来想去——
也就每回进宫的时候,因为宫里的规矩多又繁琐,很多时候都需要在一个地方等很长时间,然后宫里的那些内侍和侍卫都是不需要刻意避嫌的,来来往往的,虽然她未必会留心注意出现在身边的每一个人,但最近这半年,因为跟萧樾沾上边的关系……
她在宫里也算是挺出名的了。
会被盯上甚至是记住,就情有可原了。
这人既然供出了方锦来,那就不可避免的要牵扯上姜太后。
不管是方锦自作主张,还是姜太后才是最终的母后主使——
方锦作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这事儿要想掰扯清楚了,就不可能越过姜太后去。
万一姜太后要执意否认或者护短……
青瓷眼中怒意暴涨,又狠狠的碾了那人的手背一脚,再次确认道:“把话说清楚了,你说是太后宫里的派你来的?没说谎?”
“没……”到此地步,那人确实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呼痛之余,也就一股脑儿全招了:“是方姑姑!就是方姑姑!奴才可以对天发誓,绝无半分虚言。奴才原是在花房当差的,因为在进宫前是跟着杂耍班子卖艺的,略会些小把戏,有阵子经常在六皇子殿下从尚书房回来的路上遇见,为了讨好主子,便耍些把式讨好。原是想借机去六皇子身边服侍的,谁曾想淑妃娘娘知道了,就说奴才惑主,那些腌臜不入流的混账物什诱得主子不学好,将奴才打了一顿,还要送慎刑司。刚好是方锦姑姑遇上了,就提奴才求了情,又将奴才打发回花房当差了。还有王连海,他是在御花园的湖上撑船的,学过点拳脚,水性也好,今天入夜,他去找的我,说是方姑姑派的差事……”
说着,似是有所忌惮,就顿了一下,才才咬咬牙,继续道:“又说是……太后娘娘的密旨。说是办好了这件事,我们两个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果然是扯到姜太后身上去了。
这小太监的供词串联起来,倒是逻辑成立,合情合理的。
青瓷一则恼怒,一则忧虑的拧眉盯着武昙,等她的决断。
那小太监还涕泪横流的告饶:“二小姐,武二小姐,奴才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违背啊。”
其实心里也知道,他既都工出了姜太后了,就更是死路一条,就算武二小姐忌惮太后,不敢动他了,可他回了宫里,也一样没好果子吃,十有八九是要被灭口的。
只是么——
出于本能的,还是要求饶,毕竟么……谁愿意死呢?
武昙面上神色也是少有的凝重,沉默着忖度了良久,方才又垂眸看了眼地上的小太监。
从这个人的嘴里,必然也套不出更多更深层的内幕了。
可是——
姜太后恨萧樾甚至恨她,这她都是知道的,要报复无可厚非,可既然都冒险出手了,又为什么不直接安排杀手算了,叫人来放火泼油的毁她容貌算怎么回事?
而如果说是方锦假借姜太后的名义安排的——
武昙的心头微微一动,便就有些待不住了,沉吟着倒抽一口凉气,随后命令青瓷:“提上他,跟我走!”
青瓷还没太明白她到底意欲何为。
武昙却也没时间多做解释了,往门口走了两步才要出门,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被烧的焦糊的裙角,仓促间目光四下里一扫——
刚好看见角落的桌子上不知是睡觉女眷落在这里的一件暗红色的披风。
她快走过去,将那披风取来往身上一裹,把一群掩住,虽然发尾也多有被火苗燎到的,但是这大晚上的,走在外面想来也不会太扎眼。
青瓷虽是不甚解她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不过趁她收拾的空当,已经将那小太监提起来,撕了块布条将他的手胡乱一缠,又麻利的绑了双手。
武昙当时带过来这街上的八名护卫,前面让蓝釉带走了两个,帮着护送武青锦几个回马车上,现在还剩下六个。
她略斟酌了下,又点了两名护卫出来:“你们两个留下来善后,收拾一下,蓝釉应该用不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让她把该陪的银子赔给掌柜的,处理好了就去那边雁塔下面和我会和吧。”
说完,一招手,带着青瓷并另外四名护卫押着那小太监就出了门。
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有些是从街头街尾前行经过的,还有一些是前面看了热闹,就一直守在这酒楼外面张望等着看后续的。
武昙谁都没理,带着青瓷一行涌入了人流里,快步朝回水河的方向走去。
本来今天这街上就人多,酒楼门口聚集的人虽是想看热闹,可武昙带着护卫开路,走得又快,他们也看出来了这派头必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未免惹麻烦上身,自然是不可能追着看热闹的,所以在背后议论了一两句也就算了。
武昙主仆一行沿街疾走。
出事的时候,她们主仆的反应快,第一时间就把事情关进了那间酒楼里去,虽然当时轰动了一下,但因为这条街上本来就有杂耍的艺人,是以蹿了下火苗而已,又闹哄哄的,动静传不出二十步远的,所以隔了两三个门脸的回水边上几乎完全没有被影响惊动,大家游湖和做诗会的全都不耽误,还是惹人闹闹的一场节日气氛。
青瓷将那小太监暂时塞给了护卫提着,自己凑近武昙身边问道:“主子您是怀疑这事儿其实是南边……”
出门在外,话只点到为止。
若是姜太后要针对武昙,一则不该是准备得这么不周密的,二则毁容算个什么事儿?
武昙脚下步子不停,随口应付了一句:“看着不太像那姓姜的作为。”
反而是她想到了梁元轩和武勖最初的阴谋。
他们要挑拨萧樾和萧昀叔侄翻脸,如今的小皇帝虽然还是脾气不咋地,也时常别扭的很,但一定的眼光和隐忍度还是有的,即便她阳奉阴违了几次,也都不曾真的将她怎样——
为的,无非就是不想留把柄给萧樾抓。
大约是眼见着小皇帝这轻易不好怂恿了,索性方锦就借着在姜太后身边的便利了。
反正——
姜太后做的事,都能栽在小皇帝头上。
那女人若是闯了祸,小皇帝还能为了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大义灭亲不成?
这样一来,萧樾和萧昀翻脸的戏码就指日可待了。
武昙心急如焚,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今晚险些遇险的事,而是——
如果真如她跟青瓷所猜测的,这是南边的伎俩,那么方锦会仓促的用了这么拙劣的伎俩来行事,那就说明南边急了,等不得了……
这样一来,是不是她大哥和萧樾那边也都情况有变?
她人在京城,鞭长莫及,想着就只能干着急。
武昙带人走了一路,挤过人群,又走了一段,迎面见就见萧昀带着一行人急匆匆的朝这边走来。
远远地看见她,萧昀似是一愣,随后就顿住了脚步。
武昙径自走过去。
萧昀如今这小小年纪,武昙也不晓得为什么每次见他他都是要么愤怒要么冰冷的一副面孔,就跟谁都欠他万两银子似的。
虽是不情愿,武昙也还是敷衍着先屈膝冲他福了福。
然后,也没等萧昀叫起就径自又站直了身子。
萧昀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明显带着焦痕的鬓边,眉峰就瞬间蹙得更紧了。
然则,还没等他情绪调动起来,那小太监一看见他已经腿软,扑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奴才该死!皇上饶命……”
这时候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因为——
他是再如何也想不到小皇帝会骤然出现在这里。
萧昀的注意力被他转移,侧目斜睨过去一眼,目光狐疑。
街上正闹腾得紧,再加上他和武昙都有侍卫开道,防止闲杂人等冲撞,所以就把近身经过的人流冲散了些,虽然那小太监抖抖索索的喊“皇上”了,过路的行人也听不真切,就只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奴仆犯错在被主子责骂。
萧昀面色狐疑。
武昙却是心浮气躁,左右观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的河岸,便就正色看向了萧昀道:“陛下,能否换个安静些的地方,臣女有话要单独同您说。”
这个武昙,一向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
萧昀听着她这个公事公办的利落语气,唇角略抽搐了一下,还是忍着脾气,却没吭声,又转身原路往回走。
那座雁塔,因为在百姓心目中还是颇为神圣有地位的,所以夜里喧闹玩耍的人群也都尽量避着些,不会扰到跟前来。
雁塔的正门还是庄严落了锁的,萧昀带着武昙绕了一下,从旁侧的一道小门走了进去。
青瓷想跟,却被人堵在了门外。
武昙示意她无妨,她便没再强行跟随。
萧昀带着武昙单独进了雁塔之内。
塔内供奉了一座偌大的释迦牟尼佛像,点了一零八盏莲花灯在香案上,暖黄色的灯光晕染开,但是因为佛像落下的阴影庞大,还是叫人觉得十分压抑。
萧昀的面色冷凝,上下打量了武昙一遍。
本来她身上穿着件半旧的披风,料子也不是特别好的,他就觉得格格不入,此刻细看之下才发现里面的裙裾上居然焦糊一片。
但看她脸上自若的表情,又觉得她必然是没什么事的,便就冷嗤道:“你还真是有本事,到哪儿都个麻烦精!”
武昙险些被人一把火喷熟了,本就心里窝着火,又被他当面奚落,登时就蹿了几分脾气上来,冷哼道:“托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服……”
萧昀眉毛一竖,武昙还要再说下去,就听见外面有人断喝一声:“什么人?”
武昙和萧昀俱是一惊,随后立刻又有人喊:“有刺客!”
外面立刻就乱起来。
武昙和萧昀对望一眼,当即便要抬脚往外走,不想还没等动作,就伴随着一声闷响,脚下地面剧烈抖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