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宜城热闹喧嚣,烟花把夜空照得灿烂如白昼。
弄堂深处,一片空地上,景元钊和张南姝带过来的烟花,已经快要放完了。
绚烂花火,照不进颜心的眸子,她眸光黑沉沉的,比夜更寂静。
回去时,乘坐景元钊的汽车,唐白亲自给他们俩开车的。
“我有点担心猪猪。”张南姝说,“她好像特别扛不住事。”
景元钊却难得沉默。
他在沉思。
他知道不对劲,却又不明白为什么不对劲。
颜心不是扛不住事。
景元钊知道她亲手杀了姜云州,白霜告诉他的;他也知道颜心枪杀刺客,那刺客脑浆都被她打出来。
在军政府师长林富叛乱的时候,她并没有十足把握,可她镇定自若。
她扛得住事。
然而,老太太的死,却似给了她沉重一击。
不单单是悲伤,而是在她心上挖了个洞。
景元钊隐约都可以瞧见她心口在汩汩淌血,寒意与疼痛将她覆盖,她脸色惨白躺在那里。
这是为什么?
她脆弱的点,到底在哪里?
景元钊还记得,有次用烈酒灌醉她,她趴在他肩头,跟她说:“一怕赢不了他们,二怕生逆子。”
这个问题,景元钊当时没多想。
他知道颜心嫁到姜家委屈了,想要让他婆婆和那个便宜丈夫付出代价,是可以理解的;而逆子嘛,年轻女人可能都怕生小孩。
景元钊是个男人,他也觉得孩子怪麻烦,会不成器。
所以,当时颜心那席话,他以为他听懂了,他也觉得自己理解了。
现在回头去细想那些话,景元钊觉得自己没理解。
他倏然浑身发寒。
颜心跟他说过很多的话,似慢慢被串联起来。
她总是沉甸甸的,她说自己时常做梦。
这不像是随口的话。
“她会不会,在梦里见过自己的一生?”
在她的梦里,她被人欺负得很惨;在她的梦里,也有逆子让她痛苦?
姜家老太太的死,是不是也照进了她的梦境?
景元钊打了个寒颤。
张南姝察觉到了:“你怎么了?”
景元钊:“没事。”
又说,“我过完年就要去趟天津,还需要去趟你家。我不在,替我照顾珠珠儿。”
“你放心!”张南姝说,“不止你疼她,我也疼她。”
景元钊:“回头给你带礼物。”
张南姝先谢过了。
过完年,宜城还在新春的热闹中,新年气氛依旧浓烈时,姜家老太太出殡了。
送葬结束,葬礼就算完成,姜公馆也松弛下来。
墓地选在姜家祖坟,也在城郊,距离不过二十公里。
姜家是世世代代的宜城人,他们家的祖坟占地比较大,附近有几十亩祭田。
这些田地,由族人租种,除了交税给政府,还需要交租给族中祠堂,支撑每年的祭祀用钱。
祠堂颇为破旧。
祖坟附近的庄子,住得人也不多,无人守坟。
半夜,白霜带着人,从旁边挖了一条小道,把老太太的棺材取出,请了有经验的仵作查看。
颜心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官道上,身边跟着两名副官和几匹马。
凌晨一点开始取棺,三点才结束。
白霜回来,告诉颜心:“一切都复原了,看不出被挖掘的痕迹。”
颜心点头。
又问,“仵作怎么说?”
“后脑勺是致命伤,像是撞到了桌角,不是什么重物砸的。应该是争执中推搡了一把,脑袋撞狠了。
当时应该没断气,若是请个名医,也许能活。而后是慢慢气绝。”白霜说。
颜心狠狠闭了闭眼。
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楚了。
大老爷想要钱,重新购买新式的邮轮。
这不是小钱,可能需要把老太太半生积蓄的一半都拿出来。
老太太预估,这笔钱会打水漂。换邮轮,不能拯救姜家的生意。
往后全家去喝西北风吗?
大老爷刚愎自用,家里的老掌柜与伙计,都离开了,无人可用;人脉上,只能靠颜心结交的军政府和青帮,也没其他门路。
一无人、二无路,才会导致生意日渐低下。
偏偏旁人议论起来, 都说是大老爷不中用。
大老爷赌了一口气。
他想要扭亏为盈。
他想了很多办法。听说新式轮船更好用,动力足、吃水深,各方面都更加赚钱。
他们母子意见不和,吵了几次,谁也无法说服谁。
以至于,腊月争吵的时候,大老爷估计是想要抢夺金库钥匙,和老太太有了肢体上的冲突。
一把年纪的妇人,哪里抢得过?
推搡时撞到头,儿子没有立马为她请医,而是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死去。
颜心翻身上马。
深夜黢黑,不见一丝月光,只副官手里拎了一盏汽灯。
颜心驱马回城。
寒风刺骨,片刻就把她身上最后一点暖意都吹尽了,她浑身冰凉。握住缰绳的手,没了知觉。
她却浑然不知。
回到松香院,快要黎明了,程嫂准备了热水,让她和白霜泡个澡,又做了滚热的面条。
待颜心从净房出来,换上家常葱绿色小袄,已经暖和了几分。
她和白霜坐下来吃面。
“老太太的钱,都在大老爷手里了。”颜心突然说,“他肯定既没有给大太太,也没拿去做事业。”
佣人都看向她。
颜心:“我要拿过来。”
哪怕这笔钱不属于颜心,它也不属于大老爷。
人不能在害死亲娘后,不付出任何代价。
“白霜,葬礼已经结束,大老爷会有自己的动向,派人跟踪他,看看他会去些什么地方。”颜心说。
白霜道是。
颜心又说:“姜氏族长,派人去暗访他,我要知道他的性格秉性,会用到他。
以及告诉二老爷、七老爷,老太太的遗产会分给他们俩,让他们去和大老爷闹。”
白霜道是。
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尚未亮,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颜心让白霜先去睡觉,补充体力。
她一个人,在房里又枯坐。
本以为重生后,处处都可以得到自由。
然而,随着老太太的去世、和盛柔贞立场的对立,她再生心魔。
颜心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她知道,黎明的黑不长久,很快可以天亮。
可她也知道,黑暗在一点点吞没她。
祖父从小教她背诵的,“发仁慈之心,救世间含灵之苦”,一点点从她身上稀释。
她也变得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