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淡淡的看着孔希学,将孔希学邀请入座之后,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儿。
交谈之中,蓦然间,朱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孔希学见状也是眼皮子吓得跳了一跳,莫非自己刚才哪句话说的不对,惹恼了这位太子爷?
眼前朱标年岁虽小,不过十三四岁,但终究是太子,要真是惹恼了他,还不好办。
临来的时候,他老爹也叮嘱他了,对待朱家,必要的恭敬是要有的,毕竟是新朝新君,若是真的夺了这天下,以后还要在人家手底下混,得罪的太狠,不好。
孔希学略微思索,拱手拜道:“臣方才见殿下叹气,不知所为何事,是臣先前说错了什么话了么?还望殿下指点。”
“先生多虑了!”朱标脸上露出愁苦之色,道:“并非是因为先生的缘故。”
说着,朱标仰头看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父皇出征在外,命本宫监国理政,自从接手之后,方才知国事之艰难,百姓食不果腹,民生凋敝,本宫心中委实难安。”
“而在旬日之前,黄河水患爆发,山东数县受到牵连,民生更是艰苦,这数县的百姓安置以及生计,令本宫寝食难安……”
“方才与先生谈论之中,无意想到这些,才叹息一声……”
正说话间,朱标突然话语一转,道:“久闻先生博识多才,令尊更是当时的《左传》大家,精通礼乐,想来先生也受到熏陶不少,不知先生可有法子教我?”
孔希学面色镇定,心中却是狂骂。
艹!
我哪会这些?
不过孔希学只是想想,就有了办法,这一套,他熟。
略作思索,整理言辞,孔希学淡淡道:“殿下,圣人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对这些,孔希学倒背如流,逮着朱标就是一通狂喷。
“且古之圣王,欲平天下,莫不修德。”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乃修德三年,有苗乃降。”
“汤之时,网开三面,且禽兽尚受其恩泽,况百姓乎?修德政,用贤相伊尹,乃灭夏桀。”
“禹未王之时,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德之厚也。”
“周公辅佐武王,东伐殷纣,功莫大焉,又制礼定乐,宾服四海,乃德之化也。”
“……”
“因此,殿下如欲令天下太平,百姓休养生息,黎民安乐,当以仁治国,以礼治国,为天下之表率,不可妄动刀兵,如此,民自安乐。”
朱标就这么看着孔希学,就这么看着。
废话说了一箩筐,朱标听明白了,总结下来就两字:修德。
天下为什么会有兵祸啊?肯定是你君王不修德所致。
百姓日子怎么过的不好啊?肯定是你君王德行有失。
黄河怎么发大水了?还是你君王不重视德行,上天降怒才会如此。
旱灾、洪灾、瘟疫为何横行?定然是你君王不检讨自己德行的缘故。
不行你看,上古那些圣王为什么能做出那些丰功伟绩?那是因为修德。
这“修德”,就和后世生病多喝热水一样,属于一个万能的药方。
当然,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在于,生病多喝热水,说不定真的有效,但治国理政,修德那就是……
你他么忽悠傻子呢?
朱允炆那个大傻子信了你这种人的邪,老朱攒下那么厚厚的一份家底,四年就败完了!
崇祯那个二傻子信了你这种人的邪,被忽悠瘸了,罪己诏下了不知道多少封,穷的衣服上面打补丁,最后落得煤山上吊自尽的下场。
当然,从始至终,朱标也没打算从孔希学这里真讨得什么法子来治国理政。
对这些人什么尿性,朱标早就有所估计。
别问,你问就是修德……
之所以问这个,无非是为了接下来的做铺排。
想到了这里,朱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此番先生之言,令本宫受益匪浅,实在是受教了!”
孔希学脸上也是露出一抹洋洋自得的神色。
这些话,就是万能的药方,甭管怎么说,只要将这些话甩出来应对,你总不能说修德错了吧?
朱标话语继续,道:“只不过先生之言似乎有些不妥当。”
孔希学脸上露出一抹震惊之色,他没想到朱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半晌,孔希学脸色有些难堪,勉强挤出一句话语:“还请殿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朱标脸上挂着笑意,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架子上看了看,从中抽出一份文书,道:“先生请看,这是当世名家刘基刘伯温先生写的。”
说着,就将那份文书摆到了孔希学面前。
只见上面写到“禹之时,洪涝不减,商汤之时,天下大旱七年,禹汤皆为上古圣王,他们在世之时,仍有灾害,难道是他们德行有失?”
接着后面就是刘基阐述自己的看法,表明上天绝不会因为君王之过,就加罪百姓,因为君王乃是受命于天,代天抚民。就算是要惩处,也该将惩罚加在君王一人身上,岂会连累无辜百姓?
最后刘基得出了结论,这是因为上天磨砺臣民百姓之用,以苦痛加身,则可观其秉性,磨其意志,地方官吏若是能上下一心,带领百姓克服万难,必是能臣干吏,可为君王选用。
相反,这地方上的灾害若是与日俱增,那定然是地方有官员上下其手,有奸臣作祟,才会导致灾祸越发严重。
我他么……
孔希学看完这个,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这刘基是不是有病?
怎么原本是要君王检讨德行的锅,变成了地方官吏身上的锅了?合着地方有了灾祸,那就表示地方有了奸臣?
孔希学感觉这篇文章很不对劲。
关键是刘基是当世大家,在士林之中声名远播,写的这篇文章更是文采斐然,丝丝入扣,完全找不到任何瑕疵的地方。
要对这篇文章进行反驳,首先要有一个声名和刘基差不多的人,其次还要有站得住脚的观点,不然的话,根本不够打。
人家刘基说不定眼皮子抬都不抬,就直接可以团灭了!
可要找到这样一个人,何其艰难?
这天下的能人异士都在老朱手下听用,就算写出来了,老朱能让这样的文章流传出去?
更为关键的是,没有有力的根据,这才是致命的。
连站得住脚的观点都拿不出来,还写什么文章?写出来也是不堪入目。
朱标面色淡然,可是却心中忍笑。傻眼了吧?让你一天到晚修德,修来修去,你老子的德行也就那样,嫖娼都不给钱的,还好意思说修德?
脸呢?
“咳咳……”
朱标咳嗽一声,道:“先生,这篇文章可都看完了?不知先生有何想法?”
孔希学无奈,只能笑道:“刘伯温先生达古通今,学究天人,这篇文章写的很好,很好!”
“噢?”朱标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如此说来,此次黄河水患,波及山东数县,是因为山东有奸邪作祟?”
不待孔希学回答,朱标就万分肯定道:“定然是这样的。”
“山东乃孔子之故乡,圣贤之地,竟然有奸邪污秽此等圣地,先生勿忧,等父皇回来之后,本宫就向父皇进言,彻查山东,势必要找出奸邪。”
“黄河水患波及数个州县,此等奸邪定然不是小人物,说不定就在孔庙之中,假借圣人之名,鱼肉百姓,作恶乡里,看似忠臣,实乃是大奸大恶之人。”
朱标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的瞥了瞥孔希学。
孔希学也是有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你内涵谁呢?
还说不定就在孔庙之中,瞧你那眼神,不如直接说就是吧?
在山东谁最大,谁最尊贵?不是别人了,就是他孔家,就是他爹衍圣公。这是明摆着要把黑锅扣到他孔家的头上啊!
一时间,孔希学觉得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朱标,用心实在是太险恶了!
太坏了啊!
可偏偏不好说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朱标毕竟是太子,这南京终归是他朱家的大本营,正面硬刚,这自己找抽型不是?
孔希学此刻脸上勉强挂着笑容,道:“殿下这话过了,我孔家中人历来恪守祖训,安分守己,厚待乡民,这在曲阜,皆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又岂会有大奸大恶之人?”
朱标听完,立即道:“先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此等奸恶之人,正是因为平日里装作善人,又有孔圣之威名庇护,才令世人不知其真正面目,先生放心,本宫定会向父皇进言,严查。”
艹!
孔希学也觉得有些哔了狗了!
这朱标,感觉就说不通,不管怎么说,就咬定了孔家之中有大奸大恶之人,能是谁?不是他爹就是他,也只有他们两个能背得动这口锅了!
他爹要是完犊子了,他这一脉这衍圣公还能继续传下去?
想屁吃。
衍圣公这个位置要是不在他这一脉手中,孔希学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不是生活质量降级了,是能够直接降到底层。
在孔家,历来就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旁支不能从事贱业,要真过不下去,也有办法,改姓吧。
而沦为旁支,不过两三代的工夫,就能直接降到底层,这孔希学都不用考虑的。
一旦他们这一脉被老朱给定性了,那完犊子喽!到时候能保一条命就不错了!
想到了这里,孔希学明白了,不管是朱元璋,还是眼前的朱标,还是介意了!
他爹死活不愿意来京师,还是惹怒了朱家,朱标,并没有就此捏着鼻子认了!
想到此处,孔希学心中默默叹息一声,道:“殿下,孔家之中尽是忠于新朝之人,绝不会有鱼肉乡里之辈……”
朱标挥了挥手打断道:“先生,孔家之中是否有大奸大恶之人,这不是我说的,是天意,若不然,黄河淹哪里不是淹,为何非要淹了山东?”
我他么哪里知道啊?
孔希学无语了,这黄河淹哪里,他孔家也管得着?
朱标瞥了孔希学一眼,心中冷笑,你看这黑锅,又大又圆,想揭开,有那么容易么?
不过话说回来,都到这个地步了,这孔希学还没点眼力劲儿,不知道上供,也是真蠢。
算了,还是提点一下吧!
朱标也懒得再耗下去了,道:“先生,其实还有办法,除非……”
“除非什么?”孔希学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先前他说话,朱标根本不愿意听,显然,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先听听朱标怎么说了。
朱标脸上露出笑意,道:“其实也很简单,先生,此番黄河水患淹没山东数个州县,我觉得于情于理孔家都应该有所表示,赈济灾民,朝廷需要付出,可孔家终究是圣人后裔,也该聊表心意才对。”
“是是是。”孔希学连忙点头,就知道朱标要敲竹杠,自己还是破财消灾吧。
“那依殿下之见,孔家该出多少?”
“灾后安置流民最为重要,不知孔家能否出一些田地?”朱标笑着看向孔希学。
孔希学咬了咬牙,缓缓伸出两根手指,道:“殿下,这二……”
朱标挥了挥手打断,脸色挂着笑意道:“就这个数吧,二十万亩上等良田,用来安置百姓,先生果真是大气。”
听见这话,孔希学都想吐血了,原本他想说二百亩地来着,谁知道话还没说完,朱标一下子就给他定了!
二十万亩,那也是孔家现如今四分之一的土地了!
我的天,这来一趟京师,是大出血了啊!
朱标脸上挂着笑意,才二十万亩,这才哪儿到哪儿,后面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