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杨翥的身后缓步朝宫中走去,楚千凝并未如何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反而神色散漫,犹如散步般怡然自得。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也不曾有这样的机会。
上一辈子,她每每入宫皆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引起景佑帝注意。
后来……
她虽然被软禁在宫中,但活动范围却仅限于幽月宫。
除了那里,她哪儿都没去过。
不想重活一世,她竟能这般光明正大的步入此地。
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一下,楚千凝面儿上淡淡的,时不时转头向四周看着,明明是有些失礼的动作,却被她做的无比自然,让人挑不出错处。
暮霭西沉,夕阳的余晖仿佛少女颊边的两抹红晕,令人望之心喜。
巍峨的宫墙下面,她似是渺小如斯……
杨翥见她看得认真,想着她这般样貌若是入了后宫,必然宠冠六宫,是以便思量着提前巴结,“这儿是五凤楼。”
因重檐尖顶阁亭突起,宛如五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故而得名。
站在此楼之上,宫城全景尽收眼底。
见对方有意讨好自己,楚千凝也不拿乔,微微勾唇盈盈笑道,“有劳公公提点。”
“老奴不敢当。”
绕过五凤楼,便是宫城正中央的广场,云龙石雕直通大殿,石阶下方的两侧各蹲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青铜狮子。
落日昏黄的光芒下,将气势雄伟的宝殿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更见庄严绚丽,美轮美奂。
其后,是数不清的大小宫殿、楼阁,红砖绿树,琉璃瓦顶,高低错落,甚为壮观。
古语有云,“琼台玉馆照青红,梦断思陵桧柏风;三十二门金锁合,年年春到扫梧桐……”楚千凝心中暗道,诗中所言大抵如此。
景佑帝素来豪奢,这一点,凤君荐倒是得了他的真传。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姑娘这边请。”杨翥脚跟一旋,引着她往偏殿而去。
楚千凝轻轻地点了下头,安静跟上,但见这一处少有人出没,殿宇掩映于繁华绿树中,浓荫覆窗,人画俱绿。
日色渐退,蝉鸣聒耳。
吱嘎——
殿门被两名小太监缓缓打开,杨翥立于门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并未继续前行,“姑娘在殿内稍候片刻。”
“好。”
跨步迈过门槛,楚千凝缓步走进殿中。
迎面所见,便是盘龙御座。
上有九条金龙盘绕,椅面之下是须弥底座,两侧双龙吐珠,统统罩着金漆,无不衬托出宝座之人的尊贵身份。
藻井正中雕有盘卧的巨龙,口衔宝珠,龙头正对下方龙椅。
左右两侧各有两只四腿独角异兽,乃是纯金所制,金光闪闪,威风八面。
后方是雕着云龙纹的碧色琉璃壁,九条栩栩如生、神态各异、颜色各不相同的巨龙口戏白珠,翻腾自如,有的盘旋上升,似是要直上云霄;有的俯冲下降,似是要扎进碧海。中间饰有山石、云气作背景,整块九龙壁雕塑精美、色彩华丽。
漫不经心的看着这把龙椅,楚千凝凉凉一笑。
君临天下的王座,果然非比寻常……
为了爬上这个位置,无论隐忍如凤君撷,还是骄傲如凤君荐,人人皆苦心算计,百般谋划,可到最后又如何呢?
东夷气数已尽,任何人都难有回天之力。
抬眸看向御座,楚千凝心下不禁在想,不知黎阡陌在这当中,起着怎样的作用?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似有响动,她若有所觉的回身看去,便见四周纱幔飞起,几尊佛像竟自己移至了殿中央。
纱幔飘起后又缓缓落下,楚千凝定睛一看,眸光倏然转冷。
那佛像……
佛身饰有璎珞,皆精心装扮,两尊为一处,相互拥抱,作亲热状。
其内似有机关,初时缓缓轻动,而后如狂风巨浪,令人见之羞臊难安。
眯了眯眼,楚千凝淡定的移开视线,脸上未见丝毫羞涩,眸光倒是越来越冷,宛若腊月的冰刃一般寒得彻骨。
此物……
名为“欢喜佛”。
每逢帝王大婚之际,必先引此入殿,礼拜完毕,让他默会房事之法,随后再与皇后行合卺之礼。
民间也有此物件,制作虽不如皇家的精巧,但胜在体积小、价钱便宜。
而楚千凝之所以知道这个,则是因为前世凤君撷府中的一名姬妾曾以此物邀宠,被她知道后将其赶出了府去。
后来凤君撷告诉她,皇家婚事多用此物。
只恐她羞涩,是以并未提及。
彼时她方才知晓,原来越是看似华美之物,实则越是腌臜污秽。
“你觉得朕收藏的这几对佛像如何啊?”忽然,景佑帝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语气隐隐含笑,明显很兴奋的样子。
不远处的女子,身着一袭雪青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青丝没过腰间,隐约可见其袅娜身姿。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已经勾得他热血澎湃,难以自持。
不知正面又是如何……
闻言,楚千凝转身施礼,头微微垂着,“臣女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景佑帝的声音暗含了一丝紧张。
他似是连呼吸都屏住了,静默以待那女子的倾城美貌。
楚千凝似是感觉不到那道凝在自己身上异常灼热的目光般,微微扬起下颚,眸光向下垂着,一张白皙艳丽的娇容映入眼帘。
景佑帝的眼神在一瞬间变亮,嘴巴微微张着,舌头不由自主的舔过嘴唇,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许是终日沉湎酒色的缘故,他的脸颊微微向内凹陷,眼底的乌青之色有些重。
除了身上的明黄龙袍,他无一处像个帝王。
忍住冷笑的冲动,楚千凝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任他看着,直到察觉他有靠近自己的举动时,她才忽然跪倒在地说道,“陛下方才所问,臣女已有答案。”
“啊?什么……”景佑帝如梦初醒,却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仍旧一味盯着她的脸看,不过脚步倒是停了下来。
“这些佛像虽金碧辉煌,制作精湛,但在臣女看来,却不及寺中供奉的菩萨。”
“为何?”景佑帝饶有兴味的望着她。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是吗?”景佑帝轻佻的捋了捋胡子,有意刁难她,“那金刚为何怒目?”
未及思考,楚千凝便淡声回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众魔。”
说完,殿中寂静无声。
如此逆着景佑帝的性子答话,放眼整个东夷国也没有几个人,不过楚千凝知道,他不会怪罪她的,反而会觉得有趣。
人人都巴结奉承他,唯有自己与众不同,他便像是发现了一个新鲜的玩物,急于征服。
当然了……
这一切都源于她这张脸。
倘或她其貌不扬,那就算说出“花”来也无用。
“哈哈……哈哈哈……”景佑帝忽然仰天大笑,明显心情不错,“朕果然很喜欢听你说话……”
他意味深长的叹道,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递给了她,“拿着这个,日后可以随意出入宫中,谁都不能阻拦你。”
“谢陛下。”扫了一眼,楚千凝毫不客气的接过。
她甚至连推辞一下都不曾,也不像旁人那般战战兢兢的谢恩,十分的坦然的接受了他的赏赐。
如此,倒是令景佑帝愈发好奇。
“你就不想知道,朕为何要赏你这个?”她这个反应,他其实不大喜欢。
小九子不是说,她对黎阡陌情根深种吗?
那怎么不推辞、不拒绝呢?
他比较希望看到她跪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的模样,这张脸若是哭起来,应当极美吧……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让他失望的是,楚千凝似乎并不怕他。
即便他在刻意引导话题,她仍旧安稳如山,漫不经心的应道,“陛下是九五至尊,您想做什么都无人敢反对。”
言外之意就是,你赏你的、我收我的,谁也不必深究原因。
何况——
她明知道他的心思,又怎会如了他的意呢!
大抵是楚千凝的反应太过无趣,景佑帝眯了眯眼,朝她走近了几分,“朕许你皇贵妃之位如何?”
想象中,她要么激动的感激涕零,要么抗拒的泪眼涟涟。
偏偏……
这两者都不是。
美眸微转,她含笑问道,“原来只是‘皇贵妃’之位,臣女还以为,您会许诺‘后位’呢。”
“你说什么?!”景佑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贵妃娘娘也曾宠冠六宫,可她终究也只是个妾,皇后娘娘虽不得您宠爱,但她却是这东夷王朝的国母,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有了朕的宠爱,难道还不算赢吗?”
“赢了吗?”楚千凝挑眉反问,“陛下方才许诺臣女为‘皇贵妃’时,贵妃娘娘便已经输了,不止是她,连她的母家钦阳侯府也输了。”
听她提到钦阳侯府,景佑帝恍然大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皇贵妃之位……
只怕给不得。
见他目露深沉,并不再言,楚千凝反而悠闲的逛到“欢喜佛”旁边,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敲击,眼中透着新奇。
“陛下后悔方才所言了?”贵为天子,也有他无法做到之事。
“妄自揣测朕的想法,你可知该当何罪?”
闻言,楚千凝忽然“噗嗤”一声掩唇轻笑,音色若铃,婉转悦耳,“臣女若猜错自然该论罪,可若猜对了又何罪之有呢?”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小嘴儿……”盯着那双娇艳欲滴的双唇,景佑帝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
“臣女自幼受教于舅父,自然不会太笨。”
“谁?!”
“户部尚书,乃是臣女的舅父。”
“你说……你自幼受教于他……”想到楚千凝和容敬的关系,景佑帝竟难得觉得自己清醒了些。
“儿时常去尚书府做客,舅父在教导表姐之余,也经常对臣女耳提面命,后来楚家败落,舅父将臣女接到容府,更是悉心教导,不辞辛劳。”
话音落下,楚千凝扫了景佑帝一眼,果然见他目露深思,眉头紧皱。
见状,她微微勾了下唇角,而后依旧作那般天真模样。
而景佑帝却将她状似随意的话都听了进去……
她、容锦仙,均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容敬早就做好了将她们送进宫的准备,却不早不晚,定要在闹出这么多事情之后才行动,其心为何?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景佑帝的脸色顿时变的十分难看。
楚千凝原本远远地站在另一侧,可不知为何,眼前的一切忽然变的扭曲,整个人昏昏沉沉,好像站也站不稳。
轻轻摇了摇头,视线却难得清明。
恍惚间,就见景佑帝一步步朝她走近。
呼吸间,有着淡淡的龙涎香味道,让她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