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梅尧臣所在的小院前,楚千凝看着砖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小花藤,唇边不觉漾起一抹嫣然的笑意。
这一处虽偏僻,但布置的却十分精致考究。
想来……
住在这儿的人也定是个附庸风雅的翩翩公子。
抱着这样的猜想,当楚千凝见到梅尧臣的时候,心里莫名就浮现出了“儒将”两个字。
那男子容貌清隽,气质高雅,乍一看并不似战场上的杀伐之人,可当他若有所觉的转头看过来时,眉宇之间的凌厉之气却又霸气肆意。
见到楚千凝的那一刻,梅尧臣眉心微低,余光瞥见同她相携而来的黎阡陌,他这才退去了眼底深处的防备之色。
收回视线,他声音微沉的笑道,“怎么?舍得将人领出来了?”
专注的绘着梅花,梅尧臣甚至连招呼都没同他们打。
黎阡陌大抵也是习惯他如此了,自顾自带着楚千凝走进了院中,随意坐到了一旁的石椅上,他一边给楚千凝倒茶一边问道,“丞相呢?”
不是说他来了华光寺吗,怎么没看到人?
“走了。”梅尧臣慢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哦?”
“似是陛下那边出了何事,急召他入宫,是以未来得及见你便先离开了。”顿了顿,梅尧臣挑眉看向他,“你们来时,他前脚刚走,竟没在路上碰到他吗?”
“没有。”
“他不知你几时要离开,叮嘱我将这封信给你。”说着,便见梅尧臣点了点桌案,镇纸下压着一封褐色的信封。
见状,鹤凌上前取过递给黎阡陌。
后者拆开之后,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后从信封里倒出了两枚同心结。
“这是……”楚千凝看着,心下有些好奇。
怎么还放了两枚同心结?
径自给她佩戴在了腰间,黎阡陌似是心情大好,连声音都满含笑意,“这是丞相送给你的见面礼,也是为了祝贺你身体痊愈。”
“那你日后记得帮我向他道谢。”话虽这般说,但楚千凝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庆贺自己安然无恙,不是应当送些补品什么的吗?
不想这位丞相大人倒是与众不同,竟送了两枚同心结给她。
而且——
她瞧着这同心结的打法与她素日熟知的并不相同,难道是那位顾丞相亲手编的?!
心里虽是这般猜想,可当楚千凝真的看到黎阡陌朝她点头的时候,还不是不免有些惊讶。
堂堂一国丞相,竟会送这样一份见面礼……
不过,她倒的确很喜欢。
“你可知他为何要送咱们同心结吗?”楚千凝忍不住猜测,对方这个举动背后会否有何深意。
“凝儿不必多思,丞相一贯如此,他不止送过咱们。”但凡与他交好之人,他送礼之时必送同心结,这么多年,从无例外,以至于沂水城中的百姓人人皆知。
“可……为何总是送别人同心结……”
“丞相大人说,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心人相守乃是一大幸事,勿负良缘。”
一听这话,楚千凝倒是愈发对这位顾丞相好奇了,“得此想法,可见他心中有想要相守之人,不知丞相夫人是谁?”
“他尚未娶妻。”
“什么?!”饶是楚千凝再淡定,听闻这话也不免愣住。
尚未娶妻?
但他不是与爹爹一般年岁吗,如今连黎阡陌这个小辈儿都已成家立业,怎地这位顾丞相还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对话,梅尧臣忍不住弯唇。
绘好最后一朵梅花,他搁下笔朝他们走了过来,“先帝在时便曾有意为丞相指婚,可他推说大业未成,不愿被儿女情长之事牵绊,于是便耽搁了下来。”
接过黎阡陌递来的茶,他置于鼻间轻轻嗅了一下,随后才朝楚千凝举杯,“在下梅尧臣,别号‘华光’,与阡陌乃是至交好友。”
“梅将军有礼。”楚千凝微微颔首。
再次听到有人唤他为“将军”,梅尧臣先是一愣,随后才笑着挥了挥手,“我已许久未上战场了,却当不起将军二字。”
“别装了……”未等楚千凝说什么,黎阡陌便淡淡丢出了一句话。
三个字,让梅尧臣彻底撕碎了所有伪装。
“啪”地一声将茶盏放到了石桌上,他瞪视着黎阡陌,语气不善的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来炫耀的,我没将你扫地出门就不错了。”
“若非为了来见丞相,你以为我会往这儿走一趟吗?”比起梅尧臣的激动,黎阡陌看起来就淡定的多,云淡风轻的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你给我闭嘴!别逼我拿扫把赶你出去啊!”
“不劳你大驾,信已收到,凝儿,咱们走。”说着,牵起楚千凝的手便往外走。
“诶……”
一见这夫妻俩这要走,梅尧臣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了他们面前,“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朝一旁的小厮挥了挥手,后者将桌案上的那幅画捧了过来。
梅尧臣接过,又恢复了那般翩翩如玉的样子,笑望着楚千凝,“初次见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多谢。”她伸手欲接过那幅画,不想对方竟又将手收了回去。
“我告诉你,你可仔细瞧好了,这画可是我亲手所绘,不比外面那些临摹的赝品。”
“这是自然。”
见楚千凝始终笑意盈盈的应声,梅尧臣的骄傲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眼中不觉闪过一抹赞许之色,“嗯……你倒是比你夫君看起来顺眼多了……”
无视了黎阡陌骤然变暗的眸光,他神神秘秘的对楚千凝说,“难得你合我的眼缘,我便悄悄告诉你鉴别我的画真假的办法。”
“愿闻其详。”
“凡是我亲手所绘之画,除了正常的落款之外,每幅画作的背面都印有我特制的图章,只须于阳光下晒一下,便可显现我的别号和印鉴。”
说着,他将自己方才绘完的那幅画展开,高置于头顶,由阳光晒了片刻,楚千凝果然见到了印有“华光”二字的图样。
原来……
还有这样的鉴别方法。
“唉……如今这世道,赝品横行,我也是无奈的很……”摊了摊手,梅尧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楚千凝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炫耀的意思。
略微一想,她便柔声笑曰,“将军画技超群,众人自然竞相效仿,但真假有别,即便作画技巧和习惯模仿的再像,但作画时的心境却仍大有不同,此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须挂怀。”
楚千凝这番话可是说进了梅尧臣的心坎里,再瞧眼前的这姑娘是怎么看怎么招人稀罕,若非有黎阡陌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他都想拉着她一个头磕下去两人当场拜个把子了。
“难为你这般女子,竟嫁与了他这样的人……”说完,梅尧臣还不忘嫌弃的瞟了黎阡陌一眼。
明白他们是关系要好方才会如此,楚千凝便并未往心里去。
否则若是换了别人这般说黎阡陌,她定要反唇相讥的。
“公子,皇甫老先生府上的下人来了。”正是无话间,忽然见方才的小厮来回话道。
“什么事儿啊?”
“说是他府上马上要大排寿宴,想请您过去露个面,还想向您求幅画。”
闻言,梅尧臣嘲讽的够了勾唇。
请他去露个面儿……
当他是戏子吗?
“去回他们,就说本公子近来身子不适,没工夫伺候他们。”
“是。”
“慢着!”见那小厮回身便走,梅尧臣却又忽然将人拦住,“既是寿宴,我虽不能前去亲自道贺,可总也要表示一番。”
大手一挥,梅尧臣便开始起笔落字。
见状,楚千凝下意识看向黎阡陌,却见他失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人……
因着梅尧臣先后反应的差别太大了,是以楚千凝才觉得奇怪,直到她看见梅尧臣写的是什么之后,她才知道黎阡陌那般意味深长的笑容究竟是何意。
皇甫先生,老健精神;乌纱白发,龟鹤同龄。
乍一看,这幅字以梅花为底,似画似字,别有妙趣。
可若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位声名远扬的“大画家”似乎顽皮了些。
皇老乌龟!
楚千凝:“……”
“一代儒将”什么的,是她说错了。
他就不怕将人惹恼了吗?
大抵是猜出了楚千凝心中的疑惑,黎阡陌趁着梅尧臣兀自沉醉的时候,牵起楚千凝的手悄悄离开,“梅家是开国功勋,寻常之人讨好还来不及呢,便是受到他的羞辱也必不敢言。”
更何况,这位皇甫老先生也不是什么值得敬重的人,否则梅尧臣绝对不会如此。
想到什么,楚千凝不禁觉得奇怪,“他既是梅家唯一的公子,又是少年英雄,受世人敬仰,为何想到要出家呢?”
“凝儿真的以为他舍得出家?”黎阡陌笑问。
“这我倒是不信……”
今日一见,她觉得这位梅将军不似外界传言的那般。
可她实在想不通,究竟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他久居华光寺不出。
抿唇轻笑了一下,黎阡陌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低声对楚千凝说道,“他看上了一位女子,因着梅老将军不许对方过门儿,是以他一时赌气便离家出走了。”
“就这样?!”楚千凝愣住。
“嗯。”
“你不会是逗我玩的吧……”她明显不信。
怎么说梅尧臣都是于战场上杀伐的大英雄,行事不该这般草率儿戏才对。
但事实证明,对方还真就是这般儿戏。
黎阡陌一脸郑重的点头,“为夫何苦让这样的事情与你玩笑,是真的。”
“那女子是何人?”
“不知道。”他摇头,“我曾问过,但他不肯说。”
“这样啊……”
“好了,不说他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带你去沂水城中转转。”
一听他说要进城,楚千凝的眸光不禁微亮。
虽说黎阡陌是在建安城出世,又在建安城长大,但到底沂水城才是他真正的故土,能了解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她自然是高兴的。
可包括黎阡陌都没有想到,明明是开开心心的一趟出游,到最后竟会演变成令人神伤的结局。
彼时楚千凝和黎阡陌正坐在沂水城中的一家酒楼上歇脚,她不经意往楼下的街道上扫了一眼,却意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陈鎏!
之前和要离一起押送覃凝素去扶风城的狱卒,他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人……”楚千凝猛地站起,眸光惊疑不定的指着陈鎏。
“鹤凌。”
“是。”
随着黎阡陌一声令下,鹤凌会意,眨眼间便从窗子飞射而出,须臾间便揪着陈鎏的衣领走进了包间。
原本尚隔着些距离,楚千凝还不敢确定,眼下再仔细一瞧,她倒是愈发肯定了。
果然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