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由深沉的目光停留在赵和身上。
足足过了三息,他转过脸,对那黑瘦主人道:“平衷,你找我何事?”
名为平衷的黑瘦主人揉着手,笑嘻嘻地道:“是这样,我的铺子要收个学徒,烦劳你与王夫子一起做中人立个文书。”
萧由又看了赵和一眼:“就是他么,他家大人长辈呢?”
“咳,这孩子无父无母,流露街头,我是瞧他可怜,这才收容他。”
萧由眉头撩了一下,平衷立刻伸出手去,两人的手在袖子遮掩下轻轻碰了碰,一个小布袋便传到了萧由手中。
“那么……”萧由向赵和伸出手。
不过,当萧由低头看到赵和手掌时,眉头再度挑起,话语也中止了。
赵和手上的皮肤和他面上一样,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腊黄,缺少光泽。在他的手背之上,还有一个黑色的印记,若不是萧由观察仔细,很容易略过。
印记象是一颗星星。
萧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赵和的手,绕着赵和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一下赵和的眉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平衷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平衷欢喜地顿了顿足:“还请萧大夫与我一同去王夫子家中。”
萧由淡淡点头,平衷便扯住赵和,向着小巷的更深处行去。
赵和莫名其妙,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抬头看了身旁的萧由一眼,萧由则挪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小巷最深处,有一棵高大的刺枣树,接到这儿,赵和听到了朗朗的读书之声。
平衷正了正衣冠,旁边的萧由也站直了腰。
平衷轻轻扣响刺枣树旁的门,里面读书声稍稍低了点,但没有乱,不一会儿,门被从内打开,一个青裳男子走了出来。
平衷做揖,萧由也是拱了拱手,而那青裳男子还礼道:“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王夫子,平某想请先生做个中人,立一份文书,这个小厮从今日起,是我铺子里的学徒……”平衷有些絮叨地说明了来意。
那位王夫子看向赵和,与赵和目光相对,他微微笑着,向赵和点头,丝毫没有因为赵和是个少年而有所轻漫。
他的目光非常温和。
“你这孩子,为何要来当学徒,给平匠师当学徒,可是要吃苦的……”王夫子说道。
旁边的平衷顿时有些急了:“天地良心,王先生,如今这世道,不吃苦怎么能学得一技之长,况且这小子没了家人,我是心地良善,才收容他,给他一口饭吃……”
在他旁边念叨,可那位王夫子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温和地继续说道:“你若是不愿意,只管和我说,我必为你想个法子。”
赵和看了看围着的几个大人,然后低下头去,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目光。
三个大人当中,平衷看似精明狡猾,但赵和却能看透他的用意。萧由深沉如渊,赵和可以从这人身上感觉到危险——就算是陈殇、戚虎他们四人身上,赵和也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危险。而这位还不知其名的王夫子,温和清澈,看上去就象是山间的清泉,一眼便能见底,但赵和反而不敢亲之信之。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由的善意。
他更不敢将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人身上去。
“我愿意拜平匠师为师傅,给他当学徒。”赵和抬起头,很确定地说道。
平衷拿着一式三份的纸,笑得合不拢嘴。
立下这文契,赵和就算是他正式的学徒了,至于奉茶拜师的仪式,随便找个时间补上就是。
三份文契,一份在他手中,一份赵和自己收着,另一份则是放在作为中人的萧由处。
“多谢萧大夫,多谢王先生,改日备薄酒请二位小酌……阿和,随我回去!”
他分好文契,带着赵和与王先生告辞,赵和走了几步,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位王先生站在门前,仍然看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从门内走出一个小姑娘,约摸八九岁的样子,拉住了王先生的一只手不停摇晃,王先生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非常欢喜,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头顶,转身入门。
赵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平衷粗暴地拽了他一下,险些将他拽倒:“快点,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这个懒虫,若是胆敢偷懒,可别怪我的鞭子不客气!”
他此前对赵和还算和气,但现在事已定局,立刻就变了脸。
“平衷。”不等赵和回应,一个和缓的声音响起。
平衷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却发现萧由跟在自己身侧。
“萧大夫有何吩咐?”平衷忙弯了弯腰。
“你这三份文契,还要去衙门里用印。”萧由缓缓道。
平衷愣了一下:“呃……有此事么?”
“去户曹用印,好给赵和录户籍。”
赵和目光在萧由与平衷身上打了几个转儿,主要是在看萧由。他觉得萧由与那位王先生说话方式有点相似,都是不急不徐,但两人又有很大的不同,王先生说话时神态诚恳,让人如沐春风,而萧由嘛,给他的感觉则要相对阴冷深沉。
“那还要劳烦萧大夫……哈哈,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平衷干笑着又递上一个小包。
萧由微微点头:“让这少年随我一起去,都办好后,叫他给你送回来。”
平衷有些犹豫,但看到萧由不快地挑起了眉,他顿时陪上了笑脸:“就依大夫。”
萧由向赵和点了点头,赵和静静跟在他身后。
萧由走路极有风度,背着手,不紧不慢,但因为步子迈得大,所以赵和还是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一路上萧由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赵和,当他终于停下回头看向赵和时,赵和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萧由停下的地方,正是昨天他被那伙恶徒拐去的小院。因为救火的缘故,院墙被拉倒了,院内仍然是一片狼籍。
这一路上,萧由都在注意赵和。
少年人很沉默,目光虽然好奇,却没有那种左盼右顾,只要萧由一看他,他必然会回视,然后才移开目光。
“是儿多疑。”这是赵和给萧由的最深印象。
“昨夜险些失火啊。”萧由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赵和没有回应。
两人又继续前行,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来到了咸阳令署。
咸阳令要管的事情非常多,因此令署中往来的人员不少,赵和发现,几乎所有的人见了萧由都会微微行礼。他若不是人缘出奇的好,那就是在令署中威望极高,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据说地方上的衙署往往年久失修,但咸阳令署不同,这是天子脚下,天下第一衙署,如果太过破旧,有失大秦帝国的体面——有这么好的理由,历任咸阳令对于修衙署自然不会懈怠,至于在维护帝国体面的同时,也让自己更为舒适,那则是附带之功效了。”萧由缓缓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萧由会和他说这个。
“平衷称我为萧大夫,因为我的爵位是第七级的公大夫,大秦的爵位,你知道吗?”萧由又说道。
赵和心里惊疑不定,萧由和他说这些个做什么?
“在我大秦,只要能立功,便可授爵,昨夜一伙搞采生折割的无赖恶徒被擒,检举者的功劳可折一甲,若是庶民,立刻可升为公士,若是奴仆,则可脱籍成平民。”萧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和:“你以为呢?”
赵和抬眼看着萧由,眼角余光却在关注周围,寻找可以逃走的道路。
但萧由是进了衙署之后才对他说话的,赵和虽然看到了几处通道与门廊,但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跑掉。
因此他垂下眉,低声道:“我不懂得萧大夫说的事情。”
“哈哈……随我进来吧。”萧由哈哈一笑,推开一扇门。
这是令署侧厢的一扇小门,门后的房间里堆满了简牍与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味,好在光线还算充足。
赵和有些好奇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简牍书籍。
“大秦立国以来所有的律令,大多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小心,你左边的那排竹简,可以上溯到庄公之时,距离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萧由一边坐下,一边随口解说。
赵和侧头去望了下左边书架上的竹简,忙避开这将近千年的老古董。
“你右边的那张卷轴,时间倒没有那么久,不过是二百年左右吧,那是蔡侯纸问世之后,二世圣皇帝大喜,令人绘制的咸阳形胜图。”萧由又道。
赵和只能再缩了一下身子,略带敬畏地看了一眼已经灰扑扑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咸阳形胜图。
他再看向萧由时,萧由已经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放着一份看似公文的纸了。
“我这里能有这么多典册图籍,可不是我一个人……历代咸令吏员,都在精心收集,毕竟自二世圣皇帝以来,咸阳令的平均任期是一年九个月又十一天,而吏员只要自己不出什么大事,都是终身任职。所以,吏员才是衙署的主人,而令长则只是过客。”萧由端着那份纸在看,口中却说着不相干的事情。
然后,他猛然抬眼,看着赵和:“你现在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他原本是个看上去相当随和的人,但此时张目凝神,却带有一种凛然的威势。
但这对赵和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赵和依旧低垂眼眉:“我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大夫说。”
“是儿不仅多疑,而且胆大。”萧由目光微微闪了闪,心中暗想。
“大夫!”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
萧由往后靠了靠,赵和也回过头去,看到另一个吏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此人的衣裳与萧由一模一样,两人的职务应该相当。不过他对萧由的态度甚为恭敬,并不象是普通同事之间的态度。
“何事?”萧由起身微微一躬。
“一个凶犯家里人找来了,想要能帮他减罪,只是大府已经将案子判了,喏,就是你手前的那份公文,送上去后依律必死,所以求到我们这边来,如今就在外边等着。”
“唔……他们在外边么?”萧由起身,皱着眉想了想:“我去与他们谈谈。”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转身又看了赵和一眼:“你识字么?”
赵和愣了一下:“识字。”
“替我看看这份公文吧。”萧由指了一下案几。
说完之后,萧由便出了门,留下赵和一人在屋子里。赵和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想到萧由最后指的一下,便来到案几前拿起那份公文。
那是一份由咸阳令发给廷尉府的公文。
二世圣祖皇帝改革制度,为表示仁慈爱民之意,凡可能判处死刑之狱案,皆须报禀廷尉府。这份公文,便是说咸阳城中有一名为骆二的庶民“用斧伤人,害其性命”,故报禀廷尉,询问是否处其死刑。
附在公文之后的,是咸阳令的堂审记录。
赵和匆匆看了一遍,还没有看完,萧由就在那吏员的陪同下又回了来。
“萧大夫,这骆二还有救否?”那吏员也不避赵和,直接问道。
“有救。”萧由拿回公文,磨墨舔笔,然后在公文上一笔划下去。
赵和正在其前,看到他在那“用”字下加了一弯钩,变成了“甩”字。
“这……”吏员愣了一下。
“用斧伤人是故意杀人,依律当抵命,甩斧伤人是过失杀人,依律不致于死。”萧由将墨迹吹干,微微一笑:“只要不死,新帝登基,必有大赦。”
那吏员恍然大悟,顿时明白,连连向萧由拱手,捧着公文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