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因为穷(1 / 1)

牛车还在老远,但是牛脖子下的木铎(一种木头做的木铃铛),伴随着牛迈腿的晃动,发出塔拉,塔拉的声音,清脆而嘹亮,能传出老远。

河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家,更少见耕牛,苏家人在院子里就听到了木铎声,知道客人要来了。

苏轼一如既往的喜欢在朝食之后出门走走,也没有走远,就在河堤上走走停停。他会习惯的看一看疏浚湖泊的工期,如果遇到百姓,他也会高兴的留下来闲聊一阵。

远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在河堤上。等近了,李逵这才看清苏轼的容貌,年纪不算太大,至少比章惇看着要年轻一些,穿着冬日里的袍子,带着文士非常喜欢的席帽,有点像是后世的草帽。有很宽的帽檐,还可以搭上薄纱等遮蔽阳光。可是在天冷的季节里没人这么干,都是一顶帽子,用绳子搭在下巴上固定。

这种装束后来被高丽人学去了,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高丽国的乡绅士大夫都喜欢这么打扮。

就这身打扮来说,看着也不像是个做官的样子,下车前李逵吩咐车夫将车赶进院子,帮忙卸货,而他却径直走到了苏轼面前。苏轼比昨日酒醉的时候状态要好很多,说不上精神奕奕,但至少看着挺和善的一个中老年男人。

李逵在苏轼面前三四步的距离站定,作揖施礼道:“学生李逵拜见师祖。”

苏轼拄着一根细小的石斑竹,捋着胡须,正怡然点头,可定睛看清了李逵的长相,那句在胸口酝酿了很久的——一表人才,四个大字,硬生生让他堵在喉咙里。

怎么说呢?

李逵的长相要说奇丑无比肯定是胡说八道了,甚至连丑陋也说不上,只是黑了一点。再黑,能黑得过包拯?苏轼年轻的时候可是经常参加包拯举办的聚会,对包拯的肤色有着深刻的印象。

只是怎么说呢?李逵长了一张大脸,豹子眼,脸上蓄发如同松针一般坚挺,还不怎么打扮,看着有点毛毛躁躁的样子。身上倒是干净,却和仪表堂堂没有任何关联。倒是给人一种凶猛蛮狠的错觉。要是当年在京城招护卫,高俅和李逵同时来谋求的话,他多半会选择李逵,涨气势,太涨气势了。

苏轼虽然这些年因为一场大变故,让他的性格改变了很多,但他没有学会摸着良心说瞎话的本事。

好在苏轼心思快,临时改为:“好壮硕的小子,入周维希(周元的字)门下多久了,多大了,可有表字?”

李逵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忽然发现师祖他老人家也有以貌取人的毛病。似乎他身上无一长处,只有【身体好】这个优点值得夸奖了。

要知道,在后世学校里,老师对着家长夸奖学生活泼好动,体育好,之类的话,并不是褒奖,而是委婉的打脸。家长听了,回家基本上要准备一场混合双打,才能彻底消气。李逵也是无奈,他长相不太讨喜,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禀师祖,刚满十四岁,表字——人杰。入师门不到半年。”每次说起自己的表字,李逵都有种羞愤欲死的尴尬,这个字根本就不符合他的风格,和长相也有悖。

人杰!

字没毛病,但放在李逵身上合适吗?

苏轼头痛的发现,自己想要和李逵好好聊天的心思湮灭了。

想起夫人嘱咐的话,苏轼改变策略,问家里情况,当然不是问李逵的,而是问苏轼的弟子周元在京东东路的境遇。

“人……杰,你老师在沂水做官近况如何?”

李逵并不认为老师被沂州知州欺负了,在师祖面前告状有什么用。

毕竟,他用脚丫子想也能猜出来,章惇的战斗力是苏轼的无数倍。章惇连太皇太后都骂,连明显是未来皇后身边人的太监说杀就杀了,还亲自动手,苏轼和其相比,简直弱爆了。

两人就战力来说,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至于周元的情况,他原先在沂水还算顺利,但是自从章惇来了之后,他的这位老师却颇有掣肘的感觉。原先县里的的主簿,县丞还算听话,看到周元被章惇几次三番羞辱和刁难之后,也开始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连县里的几个书办也开始心思活络起来,周元对沂水县的控制力大大降低。虽说小心思没有变成大麻烦,但对周元来说也够呛。

李逵实话实说道:“老师去年来沂水,一心为民,耗费月余走访乡间,将沂水风土民生了然于胸。”

苏轼不疑有他,颔首道:“这也算是历练。百姓才是国之根本,他能沉下心来走访民间,老夫甚感欣慰。”

苏轼要是没有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也不会体会到百姓的疾苦。毕竟老苏家原先还是有些家底的,就算是受穷,也只是相对的少了家财而已。苏家的子弟在苏轼年轻的时候,还真没有吃过苦。真正吃苦是他遭受乌台诗案的劫难之后,被贬黄州团练使的时期。

穷到了家里的牛生病了,苏轼都要着急忙慌的团团转。

穷到了连他这个文坛巨擘都要下地种菜,贴补家用。

穷到了吃肉变成了一种幸福。

这段时期虽然困苦,但对于苏轼来说,是他人生中感触最深刻的经历。

李逵继续道:“只是上元节前,新来的知州章惇章相公对老师百般刁难之后,老师颇感身心疲倦,无力施政为民。”

苏轼听着很不是滋味,似乎和他有关系的人都倒霉了。

而且倒霉的原因都是被他害的。

周元和章惇有什么仇?俩人之前连认识都不认识,可是正因为周元是自己的弟子,才让他章惇记恨了起来。

至于章惇?

苏轼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还真有点心虚,章惇的为人其实不错,有任侠之风,才能卓绝,同时也嫉恶如仇。当年乌台诗案,苏家都以为要满门抄斩的时候,章惇站出来说了公道话。

当时在天牢里一心等死的苏轼懵了,因为满朝文武就只有章惇一个人站出来了。

要知道当时御史台给苏轼定下的罪名是诋毁朝政,诋毁官家,诋毁变法……数不清的罪名,直接指向的只有两个人,王安石和神宗皇帝。而章惇当时的身份是参知政事,是王安石变法的左膀右臂。毕竟还牵扯到了官家,要是换个小心眼的人,误会章惇背后插刀子,章惇也要跟着苏轼一起完蛋。可以说,当时的章惇为了给苏轼说一句公道话,赌上的是章家的身家性命。

好在王安石虽为变法不惜背负名声被毁的风险,但也不是为了变法不惜做下冤假错案的人。作为宰相,他容人的气度还是有的。尤其是苏轼,他也知道苏轼是个图嘴上快活的人。

章惇的话直接让王安石做出了决断,用太祖的祖训应对御史台的冲击:“有宋一朝,不杀文臣谏官。”之后的神宗才消解了怒气,将苏轼释放,但高官厚禄没有,且一撸到底打发去了黄州当团练使,让他这位文坛大将去训练民间乡勇。

说白了,对苏家来说,章惇的情谊一辈子还不清。

按理说,有这层关系,章苏两家关系会更加亲近才对。毕竟章惇和苏轼是同年,又是多年的挚友。但是他们之间却越走越远。变法失败之后,苏轼幸运的获得了特赦。等到司马光入朝为相,他一度成为小皇帝的老师。这之后,章惇作为维新派就开始倒霉了。在章惇倒霉的时候,苏轼却并没有站出来为章惇说话。这让性格耿直的章惇记恨上了苏轼。

当然,他们之间几十年的友谊,自然不会因此被彻底抹杀掉。只要苏轼说明原因,章惇应该能原谅苏轼。

但是自始自终,章惇都没有听到苏轼的一句解释。他愤怒的品尝到了背叛的滋味,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背叛他,这让性格暴躁的章惇更加怨恨苏轼。

周元被章惇在沂州刁难,完全是替苏轼受过。

苏轼有点憋屈,他发现自己和李逵根本就没法聊天,再聊下去,恐怕要为自己的灵魂忏悔了。本来就对章惇有愧,于是尴尬着笑道:“人杰,你的字取的好,看来你老师周维希对你的期望很大,不如让老夫考校……”

苏轼完全是好心,他打算补偿周元这个倒霉弟子。考校一下李逵的学问,然后带在身边好好的调教一番,也算是补偿了周元这对倒霉师徒。

怕什么来什么,李逵深怕苏轼火力全开之下,自己羞愧到无颜苟活,只能跳湖一条道可选。当即提醒道:“师祖,我这字是章相公起的……”

苏轼傻傻看着李逵,他好不容易绕过了章惇这个心魔,没想到李逵还能在这里等着他。说不上生气,但是谈性顿时全无,甚至也断了考校李逵的学问了,太败兴了。

不过李逵必须要自辩,虽说苏轼和章惇之间的误会和他没有关系,尤其是此间有苏轼的理亏之处。但章惇毕竟是敌对阵营,他要是因为章惇看重他给他取了字,也是背叛啊!为了澄清,必须要将取字的因果说明白了。他将当日临沂城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苏轼彻底傻眼,他似乎有种自己落伍了,跟不上时代步伐的感觉。

恰好这时候,苏过扛着锄头,挑着箩筐从家里出门,李逵急忙对苏过行礼后,问:“小师叔,这是要下地?”

苏过笑道:“去摘些新鲜的菜蔬。”

李逵自告奋勇道:“小师叔,我帮你。”

苏过觉得李逵有点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稀奇的很,对摘菜也感兴趣。他哪里知道李逵和苏轼的聊天已经进入了非常奇妙的时刻,俩人都感到了尴尬无比。

李逵正好趁机脱身。

他帮忙扛着锄头下了菜地,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惹得苏过有点好笑。

冬日里的菜少见,好在颖州不算太冷,还有一些时令的蔬菜。菠菜,菘菜和小油菜都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蔬菜。

拐过一片林子,李逵就看到一片菜地,郁郁葱葱的蔬菜在田间愈发的可爱。对于吃了一个冬天的萝卜和菘菜的李逵来说,小油菜的鲜绿让他痴迷。

好不容易吞下一口唾沫,因为周围没有人家,也不知道谁家的菜地,李逵好奇道:“不知这菜地是何人所种,为何不让人摘好了送来?”

苏过当长辈的经验并不多,他才二十岁。尤其是以师叔的名分,自然要装出师叔的样子来。但是种地这项技能,苏过其实并不想多说,在黄州的时候,苏过也是十多岁的半大小子了,跟着父亲屁股后头收拾菜园子。时间久了,他就喜欢上了种菜。说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年轻人还无法坦然面对这种爱好。毕竟士大夫们都不这么干。

种菜还有一个原因,家里一直没什么钱,种菜既可以自己吃,没钱的时候可以贴补家用,一举两得。

李逵问起,苏过觉得自己要有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在师侄面前露怯了,还要理由高端,这才沉声道:“君子者: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些菜都是我亲自种下的,虽然辛苦,却亦有收获。且种菜可以学习农人的谋生手段,乃实践之学。”

苏过说完,还偷偷的瞥了一眼李逵,心虚不已。

他才二十岁,去年的省试落榜,让他沉寂了一段时间。但要说成长,也有,他成功积累了科举失败的经验。但真要说人生阅历有多少,还很难说。说了一大堆道理,可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只有苏过自己知道——因为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