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焕道:“在千禧之变中,我们部族没有任何损失。这也不奇怪,因为我们基本不过问江湖事,一门心思只防范汪家。但我们很快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实——武林盟没了。
“武林盟没了,保护伞就没了,无事令也成了一纸空文。过了一段时间,千禧之变的影响逐渐显现出来:武林盟覆灭后,它奠定的秩序荡然无存,三教名门明哲保身,九流门派则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整个江湖刮起了血雨腥风,一夜间回到了丛林时代,为了平息动荡的局势,乌衣社制定了简单粗暴的约法三章,但这个约法有很多漏洞可钻。
“我们比其他人更早地预料到了江湖的变化,这也是我们所担心的,没有武林盟的压制,在这个无法无天的时代,汪家会不会卷土重来?会不会变成脱离樊笼的嗜血野兽?
“因此在那段时间里,部族所有人都保持高度警惕,人人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时刻准备对抗汪家的侵袭。”
谢钦的心提了起来,但徐焕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泄了气。
“——然而,什么也没有生。汪宏杰依旧跟汪宏杰汪宏俊不对付,学院派和宗族派依旧相互倾轧,好像没意识到现在是复仇的绝好时机一样,就这样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生。
“部族虽然长期保持高度警惕,但谁也受不了十年如一日的戒备,渐渐地,部族当中很多人就放松下来,以为汪家真的没有想法了,原本驻守在漳州胡家老宅周围的部族主力大部撤走,探子们也放松了警惕,疏于职守,以至于没现汪家内部的局势变化。”
“什么变化?”谢钦问道。
徐焕道:“学院派压制不住宗族派,逐渐居于劣势。”
“这是为何?”谢钦大奇,“学院派不是有汪宏杰撑腰么?”
“确实如此,”徐焕略一点头,“但是,抛去汪家内部争权夺势的因素,学院派和宗族派的斗争,本质上是学院派和社会派的对抗,但时间一长,学院派空有理论知识,缺乏经验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和汪宏杰一届的那批人还好说,后来的新人,却是一届不如一届,学院派的生意出现了亏损,而且越亏越大。
“另一方面,宗族派虽然学历不如学院派,但派系中人都是早年就参与汪家生意,在社会上混迹多年,个个都是人精,生意越做越大。
“汪家的下属家族中,是有很大一批人在长期望风的,对局势的嗅觉很敏锐,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一些家族就倒向了宗族派,于是乎,宗族派的势力进一步扩大,而学院派已无法维持原来的均势状态。汪宏杰为了挽回局势,就想出了一个法子。”
谢钦愣了一下:“难道,是复仇?”
徐焕也一愣,称赞道:“钦兄你的感觉很敏锐啊。”
谢钦摇摇头:“我瞎猜的。”
徐焕道:“总之你想得没错,就是复仇。其实汪宏杰并不是真心想要复仇,而是以复仇为借口,号令他二弟和三弟,从而达到控制宗族派的目的。虽然自癸巳无事令以后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复仇渐渐从行动变成了口号,但还是汪家的……怎么说呢,一种主旋律的吧。现在汪宏杰打出复仇的大旗来,汪宏才和汪宏俊是无法拒绝的。”
谢钦一听这话大为不解,奇道:“报仇不是江湖头等大事么?怎么还能当作夺权的幌子?”
徐焕道:“正因为是头等大事才能成为幌子。”
“……这话怎么说?”谢钦一脸莫名其妙。
徐焕道:“事实上,自从千禧之变以来,江湖失序,纯粹的‘二报’——报恩和报仇就不存在了,利益才是头等大事,对于汪家这种俗世江湖混杂的复合势力来说尤为如此。然而,正如春秋周室衰落,尊王攘夷的大旗却能得到天下响应一样,江湖虽然礼崩乐坏,但‘二报’还是能作为聚拢人心的噱头。汪家的下属家族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是坚决要复仇的,而且这些人在五峰集团很有实力。汪宏杰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拿复仇当幌子的。”
谢钦默然,这汪宏杰的眼光有点毒辣的。
徐焕又道:“果然,当汪宏杰重提复仇时,那些老辈人立刻表示强烈支持,他们当中有很多是宗族派的,汪宏才和汪宏俊知道他们被大哥摆了一道,但却毫无办法,只能表示同意,汪家为了复仇,在这一代人上台以来第一次拧成了一股绳。
“汪宏杰顺利地掌握实权后,立刻着手准备复仇大业,从公司内部,主要是宗族派那里调集了大量的人手和资金,把五峰集团变成了一个高运转的机器。四月初,他瞒过部族在太连的所有耳目,大举南下。”
“可是,”唐若若疑惑地说道,“就算复仇成功,呃,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连连摆手,“我是说假如啊,假如复仇成功,学院派和宗族派还是要回到以前的斗争状态啊,这又有什么用呢?”
徐焕道:“当然有用,汪宏杰打算借着复仇的机会削弱宗族派。”
唐若若又问:“怎么削弱呢?”
徐焕道:“从理论上来说,如果汪家和部族对上了,一定会折损大量人手。”
唐若若再问:“那又如何?”
“啊……”谢钦低声叫道,他想明白了。
徐焕道:“所以,汪宏杰组织的大军,主要由宗族派组成。”
“诶?”唐若若一愣。
果然如此啊,谢钦心说,汪宏杰的盘算真是对心机深沉的完美诠释。
徐焕道:“这样一来,就算与部族火并,死的也是宗族派的人。可以想见,汪宏杰想跟部族来一次空前绝后的大火并,规模烈度越大越好,人死的越多他越开心,要是宗族派那些死硬复仇分子全死了就更好了。”
“天啦噜……”唐若若倒吸一口凉气,“他也太狠了吧……”
徐焕道:“汪宏杰若是不狠,就坐不稳家主之位。”
事实确实是如此,众人默然。
“于是,一场浩劫生了。”徐焕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漳州清明夜,汪洋没胡门。”
祖老头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您在说什么呢?”谢钦一脸懵逼。
“雨夜之劫。”徐焕轻轻地叹了口气。
见二人说得如此神秘,谢钦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再联想祖老头刚才说的“净胡门”,不好的预感顿时愈强烈起来。
“究竟生了什么?”他问徐焕。
徐焕道:“汪宏杰率部众绕过徐、俞、戚三家,直接突袭漳州的胡家老宅,他大概以为部族的主力都集中那里,孰料主力早已撤防,驻扎在郊区。当时只有少量人马在老宅,虽然奋勇作战,但不敌汪家人多,这些人最后力战而死。
看到这个惨淡的战果,汪宏杰大失所望,但又骑虎难下,只能血洗老宅,杀了胡家上下几十口人,小公子胡聿宁仅以身免。”
他虽说得言简意赅,但谢钦又一次闻到了血腥味。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徐焕在开讲之前要让胡聿宁去睡觉了,这是要支开他啊。
徐焕又道:“那天是二〇一三年四月五日,下着大雨,所以江湖又称之为‘雨夜之劫’,当然也有老前辈那种说法——‘漳州清明夜,汪洋没胡门’。但在这次事件中,汪宏杰受了重伤,成了植物人。”
“受重伤?难道是他兄弟下的手?”谢钦试探地问道。
“不是。”徐焕摇了摇头,“汪宏才和汪宏俊虽然知道汪宏杰的盘算,但他们毫无办法,因为贸然下手,将会使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那……”谢钦想不明白了。
“是我。”
戚不二道。
那一瞬间,大厅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戚不二,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戚不二说完就沉默下来,显然是不想多谈。
“但汪宏杰的策划算是成功了,不过是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徐焕绕开了话题。
既然戚不二不想说,谢钦便也不追问,接着话题问道:“怎么说?”
“汪宏杰受重伤后,汪家部众大乱,这时,部族主力从郊区赶来,从后方杀向汪家部众,他们猝不及防,阵脚大乱,损失惨重。余下人等匆忙保护着昏迷的汪宏杰撤退。汪宏杰回到大连,再也没有醒过来,成了植物人。”
“哼,活该。”唐若若恨声道,“这叫恶有恶报。”
谢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徐焕道:“在‘雨夜之劫’后,部族召回所有探子,重重责罚了他们,然而,雨夜之劫的生,部族的失察虽然是主要原因,但也是当时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缘故。三家痛定思痛,立誓要照顾好胡家唯一的子嗣,往后派出去的探子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再也不敢大意,我父亲调查了王宏杰突然杀来的原因,最后从情报贩子那里得知了汪家的内情。而整个部族从此再也不相信汪家会放弃复仇,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