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辉煌在瞬间坠落,出师未捷身先死,却算不得英雄。青蛇在最得意之时身死,却不是因为他的狂妄,而是这一切不过是李存勖早已写好的“故事”罢了。出师龙首郡,这一计划不容更改,任何人胆敢阻挡,都只有死路一条。
不知过了多久,顾醒和陈浮生才带着童恨竹折返,将倒在地上的了尘和尚扶了起来。顾醒瞧着青蛇那具无头尸体,心中不由一声长叹。回首再望,身后已是一片萧索,缕缕黑烟升腾,带走曾经属于此处的记忆。
了尘和尚慢慢醒转,心知时日无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陈浮生和顾醒的手恳求道:“请保护好童恨竹,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她身陷险境。”
陈浮生抬手搭再了尘和尚手腕,摇头叹息。顾醒一把握住了尘和尚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住点头。童恨竹站在一旁,已是哭不出声来,声音嘶哑地不住啜泣,短短数日两名关切之人离她而去,这世间的悲剧不知何时方休……
了尘和尚努力睁大眼睛,望向顾醒轻声说道:“保管好那根‘兽骨’,以免招来无妄之灾。”顾醒听着了尘和尚弥留之际的忠告,一时悲从心来,站起身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了尘和尚磕了三个响头。
了尘和尚浑身颤抖,猛然站起身朝着城门外走去。顾醒抱起童恨竹,和陈浮生一道跟在了尘和尚身后,慢慢走向那一堆散发着焦糊恶臭,还被啃咬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了尘和尚走到尸体旁,突然盘膝坐下,口诵往生咒,声若洪钟,传百里不绝。顾醒和陈浮生默默站定,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直到耳畔往生咒飘向天外,才抬手擦掉不知何时挂在脸颊上的泪水,齐声诵出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了尘和尚直到生命尽头时,也不忘自己的本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超度这群悲惨的灵魂。佛曰普渡众生,却不知那一句“佛渡有缘人”。而了尘和尚超脱生死,众生普渡,其心可谓天下共敬之。
顾醒和陈浮生望着了尘和尚慢慢垂下头颅,却未曾松开那合十的双手,只能等待,等待那飘向天际的往生咒彻底冲入云端,消散不见。两人就再尸山旁将了尘和尚埋葬,让他至死不渝的信念在此永存。
此时三人没有再回望一眼,快步朝着龙首郡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
先行一步的洛阳讨伐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将沿途残余流寇扫荡一空。途经大小城池,无不开门迎接,稍有抵抗就会有屠城之祸。直到临近龙首郡不过五十里,为首年轻人才扯住缰绳抬手止步,注视着眼前的起伏的山峦,不无感慨道:“真是易守难攻啊!”
面容普通的年轻人身后,正是那四名校尉,此时的他们听闻年轻人的自言自语,却无一人胆敢接口,皆是默不作声。年轻人似乎早已习惯,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郁将军此时如何?”
这一句没有指向何人,却有一名矮小青年快步走出,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启禀折冲将军,郁将军大军正在建雄关与李嗣源大军鏖战,已有月余,至今未能分出胜负。”
年轻人皱眉抬手,示意那矮小青年退下,自言自语道:“这李嗣源这般厉害?连郁天风都吃不下?”
依旧无人应声,只是此时山风凛冽,似有回应之意。年轻人裹紧了袍甲,呢喃道:“立冬了……”
西北的冬,往往比南方来的更早一些。这种彻骨的寒意,在重阳之后,就开始向着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诉说着一年最后的落寞。只是少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没有一叶扁舟中过,也不见浣纱女低吟浅笑,更不曾见月上梢头,花前月下。
这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向往,恰如韦应物诗中所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江南太美,若是少年游,必能成就一段佳话。但年深月久,人心却会被外物蛊惑,再无争胜之心。此处只可游玩,却不可久留。江南不过只是人人向往的故乡,但西北,乃至跟加遥远的漠北,才是现实。
凛冽的北风呼啸,刮着脸颊生疼。脚下尽是荒凉,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会无时无刻跟随在左右。但为人者,为民者,为臣者,为君者皆如此,人人皆需一步步走过,才能站在山巅,俯瞰云云众生。
但很多人却在这途中止步,不是流连沿途风景,而是被命运抓住了脖颈,就此丢了性命。这是无法避免只能抗争的命运,也是此刻刻在这群人心里的命运。
他们奉命来此,并非所愿。军令如山压来,不得不从。
年轻人这一句呢喃,像是一只在风雪中迷途的野兔,跌跌撞撞闯入了一众兵士的心里。让他们本已快麻木的心,再次忐忑的跳动起来。
立冬,意味着死亡的开始。当寒意席卷大地,再无半点生机。蔓延的绝望带走了所有的人烟,方圆百十里内并无一处栖身之所,当年冉麒被远派龙首郡,便是让他自生自灭。
但这是一步不得不走的“险棋”,洛阳往西尽头,便是漠北。而龙首郡却像是一根尖刺,扎在了这条要道之上。李存勖绝不能容忍,这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他只想快速将尖刺拔出,哪怕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晋城、泽州府和河洛城,已成兵家必争之地。眼下这龙首郡,却显得碍眼却没那么重要。龙首郡周围的城池被这群饥饿的豺狼不断吞食,那些迎风摇摆的城主,也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好手罢了。
马上的年轻人并未启程,而是冷声问道:“离此处最近的城池,在何处?”
还是那名矮小青年出声搭腔,“启禀折冲将军,此处往北百余里乃是河中府,此处有存粮补给,可前往此处。”
“为何我听说,河中府守军已投靠龙首郡,我等此去岂不是送上门挨打?”年轻人眯起眼睛,笑嘻嘻地问道。
但没有人觉得他在笑,只觉着他话语里的冰冷,在此刻不断蔓延,一把钳住矮小青年的脖子,让他无力喘息。那四名校尉中,有一人开口解围,“将军不知,此人仅是与龙首郡表面和睦,实则依旧归属后唐,并未有二心。”
矮小青年闻言突然松了一口气,要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杀伐果断,一言不合就会摘掉别人脑袋,若是没有替他解围,恐怕不出片刻就会身首异处了。
面容普通的年轻人慢慢转头,盯着那名解围校尉问道:“你为何得知?”
那名校尉不卑不亢,抱拳沉声道:“河中府都尉乃是属下本家长兄,自然可担保此事。”
“哦?那你姓甚名谁?河中府的都尉又是何许人?”年轻人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不急不缓地问道。
“末将符夕,家兄符吼,不知将军可听说过?”名为符夕的将军依旧不卑不亢,倒是让眼前的年轻人高看了几分。
年轻人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诸位想必还不知我的名讳,一直以来只是说要听命于我,想来也心中不服。那么趁着这机会,本将也开诚布公,好让诸位心服口服。”
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环视众人,一字一顿的说道:“本将周德威,字镇远,朔州马邑人,拜会诸位。”
身后一众兵士闻言,个个肃然起敬。就连那符夕也翻身下马,与一同下马的三名校尉,齐齐躬身行礼,“将军大名,如雷贯耳,请恕我等唐突之罪。”
“不知者不怪,我本意潜伏军中,悄无声息。怎料那厮急功近利,竟是将正事抛诸脑后,故而才手刃此人,想必在场兄弟不会责怪于我吧……”周德威再一次眯缝起眼睛,只是这一次此人眼中凶光闪现,若是有人胆敢有异,定然逃不过他的手段。
一众兵士个个心悦诚服,无人胆敢出声。周德威这才翻身上马,抬手一挥,“向河中府进发。”
这一众随行多日却不知主帅为何人的兵士,终于心中疑惑解开。眼前的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竟是后唐骁勇善战的悍将,曾亲手活捉单廷圭和陈夜叉,想来此次领兵前往龙首郡,乃是抱有一击必胜的决心。
只是取道河中府,定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符夕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若是家兄已经反叛,那自己“献上一策”岂非害了一城之人。他当时笃定,乃是为了保下矮小青年,此人随军多年,亦是一名熟手,就此身死太过可惜。
但数月前家兄曾修书于他,陈述厉害,并未提及反叛之事。他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一次只能赌一把。若是家兄当真反叛,到时再规劝一番,想来也不必大动干戈。
正思量时,周德威回头望来,“符夕,明日就由你叫城,切不可让我等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