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接着说道:
“卫侯对着自己的兄弟发火,表面上看是将自己的担子用一种极度粗暴的方式扔给了别人,但世界上这份担子并没有被卸去,因为卫侯的回忆还在,只要回忆不消失,这份担子就不会消失。而卫侯向外人发火的行为从更深一层来看便是在不停的寻找热点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只要稍有空闲卫侯便有可能去回忆,一旦回忆卫侯就又要担起那份负担来。”
兰子义闻言点了点头,禅师则继续说着:
“卫侯用攻击别人的方式来逃避自己的回忆,在卫侯逃避的过程中,记忆被便被你自己封存,压抑了起来,与之相伴的,那个在记忆中的,在当时亲身经历,亲自处理这件事情的那个兰子义也被你自己封存,被压抑。你将自己割裂,拒绝承认自己,而被你拒绝的自己则在你心中无底的深渊里呐喊,回响,一有机会便化作情绪,欲望出现在你的脑海里。这种种声音终将让你无法入眠,你的心神将因此愈加动荡不安。”
兰子义躺在榻上听着禅师叙说。现在禅师所言全都是兰子义心中痛处,可兰子义听着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收到刺激,相反他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宁静。
禅师接着说道:
“卫侯的情绪,卫侯的烦恼,卫侯的欲望都是卫侯你自己心灵的一部分,无论你是否承认。卫侯如果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就会遇到现在的情况,你被折磨却又不知被什么折磨,为什么被折磨,因为在你的心里没有你的情绪、烦恼、欲望的容身之处。
在你清醒的时候你可以将他们压抑到你的内心深处去,你会以为他们已经消失,但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当你不在清醒,你的心神不再坚定的时候,他们便会出现。他们不仅会出现,还会换作其他样子,那些你不认识的样子。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不被你承认,一旦你发现他们身上有一丝一毫过去的模样你便会认出他们是你极力避免的那些东西,情绪、烦恼、欲望,那样你便会阻止他们出现在你心中。庸人不解此中奥义,整天高喊自己见鬼,受人蛊惑,这不该,那后悔,求神拜佛,烧香磕头,岂知佛在心中,如室内埋宝,只在他出求又怎么可能求得到?“
兰子义道:
“所以那些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只是被我拒绝的自己而已。”
禅师道:
“确实如此,但卫侯说得太武断。应当说卫侯观心而起的不可思议是自己,观物而起的不可思议是另一回事。
世间之事本没有什么复杂的,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则不救。我等心中烦恼,我等每日所想本没什么复杂,就像卫侯刚来时说自己烦恼的是自己兄弟,其实卫侯只是觉得耻辱而已,你不承认自己的耻辱,所以便制造出了一连串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兰子义点头苦笑道:
“经师傅这番疏导我觉得自己心里畅通多了。确实如此,我的确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败与耻辱扭曲出了许多无中生有的事情。师傅你说得接纳自己我明白了,要想接纳自己首先要做的是不能在自己的情绪面前逃避,但人在羞耻之下的那一刻不啻于被被猛兽撕咬,那种痛苦只是想想都会让人无法忍受。此种情况下人该如何坚持自我?”
禅师道:
“坚持自我的方法便是探求自我的方法,无外乎三个字,为什么。”
兰子义问道:
“为什么?”
禅师道:
“不错,情绪的产生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或许是不经意见的一瞥,或许是听到某个声音,或许是遇到某件事情,总之因为某样刺激我们产生了情绪。如果在过去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激起过相同的情绪,那么过去的,被相同情绪串联起来的回忆就会被重新勾起,从而放大你的情绪。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很难找到问题的根源,你找不到那个原因,找不到问题的原因你便会被无头的情绪冲散,最终不知所措。”
兰子义闻言笑道道:
“原因有那么重要么?我要处理的是我的情绪,花那么多精力与时间去寻找原因有什么意义?”
禅师问道:
“卫侯如果这么说,那我就要问卫侯一个问题了。如果卫侯家里的房顶漏雨,卫侯该怎么做呢?”
兰子义道:
“自然是找个器皿现将雨水接住,等到雨停了赶紧把房顶补上。”
禅师笑道:
“卫侯说得不错。那么请卫侯类比一下,你的情绪就是雨水,那个接雨水的器皿便是卫侯心中的逃避与借口,而房顶上的漏洞便是造成卫侯情绪的原因。
器皿总有接满的那一刻,卫侯你也终有逃无可逃的那一刻,然而天上的雨会停,你心中的情绪却很难停下,卫侯忍受着情绪带来的巨大痛苦时去将房顶补好,便是自己寻找原因的过程,这件事情卫侯是一定要做的。
就拿你今天来和我说得烦恼事情举例,你唯有认识到自己烦恼的是嫉妒、侥幸、逃避三件事情之后你的情绪才会真正认识到自己烦恼的是什么,事实上当你找到原因的那一刻,你的情绪便已不再剧烈波动了。“
兰子义闻言叹道:
“师傅你说的都对,师傅你说的都有道理,但直面自己情绪的痛苦实在是难以忍受,我做不到。”
禅师闻言低头笑了笑,然后叹了一口气,这还是今次兰子义来后禅师第一次脱离笃定。
禅师开口吩咐童子道:
“给我一杯茶。”
兰子义闻言说道:
“也给我来一杯。”
同时兰子义问道:
“师傅口渴了?”
禅师接过童子递来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不是口渴,是我要压压惊。人在面对自己过去心灵创伤的时候从来都很困难。”
兰子义笑道:
“我看师傅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心灵的创伤。”
禅师道:
“我这样子不是因为我没有创伤,而是因为我能够直面自己的创伤。
我若想消除卫侯的烦恼,只靠空谈道理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说些真实发生的事情才能让卫侯信服。那就让我给卫侯讲讲我今生最为耻辱的一件事情吧。故事有些长,卫侯有兴趣听吗?“
兰子义把喝完的茶的杯子递还给童子,对着禅师点了点头,禅师见状笑了笑,开口说道:
“卫侯在京城憋屈只是因为自己的才智得不到施展,可我却曾差点被一个男人猥亵。“
兰子义闻言吃惊的问道:
“师傅你是女人?“
禅师笑着摇摇头,他道:
“不,我是男人,正因为我是男人,所以这件事情对我而言是永远的耻辱。
早年间我曾在羌东游学,当时我遇到了一位老师,他叫樊哲旺,籍贯湖南。此人身长不足四尺却思维活跃,为人刚狠,很是不一般。我刚遇见他时与他想谈甚欢,一见如故,樊哲旺终日里都在讲一些,自由,改革之类的事情,说得这些东西我都从来没有听过,他的话语让我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大门。
我觉得我找到了人生的导师,他的离经叛道让我学会了不服礼教,虽然他不容许我质疑他的任何观点并且坚称自己说得是真理;他旺盛的斗志教会了我独立去思考,虽然他总是要求我服从他的命令。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对我的教导和对我的指责是为了我好,可以说我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但最终他却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可吃的背叛和人面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