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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何人?”赢稷问道。
旁边人矮首垂眸一瞥,瞧了舞台上一眼,回道:“按名单上的顺演该是湘女,只是……”他似笑了一下,优美岑长的眉挑了一下,含字如珠,意味深长:“这歌声倒与以往不径相同。”
赢稷肤不似贵族一般苍白无力,而是巍峨如玉山,静时,眸光平静而阗静,若波澜不惊的深海,而怒时,则一双目光射寒星。
此刻,他眸若闪电,施加着令人难以抵御的压力。
“稽婴,你怀疑她。”
稽婴,秦国左相国,世袭卿大夫,乃卿国庙堂中元老子嗣,可以说,他稽婴前三代皆为诸侯士族大家。
因此稽婴一出生,便奠定了他在秦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稽婴小时便被称为神童,大时却因为一些缘故开始韬光养晦,但赢稷与他相识十数年,彼此之间更是知已好友,他什么意思,不用讲仔细,他便能猜懂。
稽婴抿唇一笑,撩袍负于背,笑如春风,带着些许狡黠与不可思议:“啧啧,赢稷你完了,你听你这口气,竟在护短啊?”
他又夸张地掩嘴:“你光棍了二十几年,不近女色,莫不是就为了与这坊间姑子一见钟情?”
赢稷惯冷对他的各类嬉闹玩笑,但不知为何今日听了他的戏言,却莫名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一见钟情?”
他微微颦眉,言淡咂似水,但深听,却能品出一种暗潮汹涌。
稽婴看着他那张面摊脸陷入沉吟,不由失笑,他道:“虽然你这种千年枯树难得逢春一回是挺值得我等大肆庆贺,可眼下无论何事都不得不先缓一缓,你瞧,你的好二弟正在楼上等着你呢。”
他挑目朝上,抿起翘成一个俏皮又古怪的角度,然掖掌轻拍、打着节奏。
“今夜啊,前程鬼神莫测——纵是地狱修罗——凭借三尺青锋与天搏……”他怪腔怪调地模仿着“湘女”的唱腔,唱完便点头:“好词、好词啊,如此契合咱们眼下的情况,简直就像为咱们为作的乐章啊。”
赢稷闻言,抬眸看向舞台上集众目而静舞的“湘女”,此时河岸边缓缓飘过一片光彩流溢的荷灯,昏暗交错的舞台因此多了几分暖意氤氲的光。
而她衫飘颜净,眸开半阖,一下在他的眼中,仿佛便光彩万丈。
赢稷那颗冷硬而冰冻的心脏,猝不及防地跳动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他道:“那今夜,便如她所唱。”
他大手一挥,依然是那一身熟悉的黑盔红衣,身披着墨色绣金蟠长披,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墨金色披肩迎风而翻卷,扬长而去。
而慢行一步的稽婴怔了怔,许久方抚额轻叹,似不忍而视。
“我最近估计由于太过疲惫而导致脑子发昏,咱大公子的一句好不正经的话竟硬生生地给我听成了一句情话,你说荒唐不荒唐啊。”
他大公子的一张嘴除了发号施令,便惯常沉默寡言,这样一个孤家寡人要会懂得对一个姑子讲情话?哈,如果能,那他稽婴便也绝对能成为一代情圣。
——
天香阁二楼,赢虔懒散身姿坐在席上,握爵有一下没一下地饮酒,他目光恍惚而痴迷地望着舞台上的人。
他身后佩剑站着十几个孔武有力的武士,而席几上还有几位秦国大臣,其中上大夫蓦厄则位列首坐。
这时,一队铁甲武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开到天香阁二楼,铿锵列队,一下便守围在门外与上下的楼梯口。
铁甲武士盔甲鲜明,长矛闪亮,看起来威风凛凛,却又铁血彻寒冷骨。
带队将军正是嬴稷。
二楼一排廊席上的众人骤然沉默,而游走各席侍奉的奴仆一下便落盘,伏身跪拜于地,瑟瑟发颤。
一些与赢虔为伍的大臣甚至在赢稷偶尔瞥来一眼如钢铁般寒冷的目光下,额冒虚汗,张口结舌。
这种时候,赢虔不能够慌乱,他乃众人之首。
他站了起来,他人长得高大,容貌出众,一袭紫袍加身更显肤色贵气白皙。
他朝赢稷拱了拱手:“不知大哥此为何故?大哥今日前来这如意坊不是瞧美人的吗?如此这般劳师动众,岂不惊扰四座?”
其实赢虔心底纳闷,这赢稷不是一向不与他为伍的吗?以往瞧着他一般都是视而不见,高傲冷漠得容不下任何人,眼下明明天香阁给他安排了另一间厢房,但他却偏偏出现在他的厢房之中?
莫不是……
赢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漠的气质,五官轮廓分明,眼神深邃。
“二弟,你与大臣私下会面,只怕若被公父知道了,会认为你在结党营私。”
此话一落,不仅赢虔与其它本就坐立不安的大臣背脊骨悚然发凉。
“大公子言重了,今日吾等在此,不过是众大人受如意姬所邀而来,并非约聚于此。”到底是姜老的辣,蓦厄起身朝赢稷揖了揖。
蓦厄乃国君倚重的主政大臣,他一出声,哪怕是赢稷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二弟,可是如此?”赢稷扫向赢虔,黑眸无端盛起的压力如山。
赢虔常年积压在赢稷那处的弱势令他下意识不敢与赢稷对视,他眸光闪烁,脸色微白,许久方嚅一声:“是。”
赢虔与赢稷是众兄弟之多长相最为相似的,两人皆相貌堂堂,平日里大臣们皆私下论二人不相上下,而眼下当两人同室而立,却如鱼目混珠,对比一下便高低分出。
有大臣不禁对赢虔这般畏缩而感到叹息。
“我说,大公子、二公子啊这儿可不是吾等秦国政堂上,你们如此严肃,哪像来给人如意姬捧场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是来砸场子的呢。”
一声清逸含笑风趣的声音由远而近,只见一道长襟青袍,一身风流倜傥、风神秀逸的男子施施然迈步而入。
敢在这种时候还能玩笑出声的,唯有秦国左相国稽婴。
“相国。”
赢虔首先反应过来,他整了整颜色,客气向他打着招呼。
稽婴回礼后,便笑道:“二公子,想不到你今夜也在此处,哦,不过也难怪,这如意姬难得表演一回,你也感兴趣实属应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们便混席而坐吧。”
赢虔脸顿时一僵。
等等,这一出跟剧本有出入啊!
其它大臣与赢虔的门客皆以目相询,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脱。
“如此甚好。”
赢稷颔首,直接便一锤定音了,完全不给赢虔与其它人有任何反对的余地。
很快,赢稷的私军武士便搬来席坐,开始在赢虔的厢房布置。
等赢稷与他的军士部众一同入席时,赢虔与他的人脸色早已灰、白、黑三色来回变换,十分精彩。
而赢稷的位置乃主位,安置在廊栏边,他一回侧身,便一览无余前方那盛放的水中舞台。
而舞台上,“湘女”的剑舞方堪停下,楼上楼下那激烈的掌声、那欢嚣的赞美声不绝于耳。
她得到很多人的颀赏,这让赢稷有种淡淡的骄傲之感。
但她被很多人颀赏,赢稷又感到并不太舒服。
这种矛盾的心态,他并不清楚,这便是男性的占有欲在作崇。
“这孟尝君不是住在大哥府上,今夜倒好盛况,却不知为何如此小气,不曾邀请他一道前来观赏?”赢虔有意试探道。
赢稷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但是稽婴见赢虔尴尬,便回道:“哦,孟尝君啊,我等倒没落下他,他啊有事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估计这会儿快到了。”
“湘女”的表演已结束,她该退场了,赢稷便正欲收回目光,却不料这时忽然一阵欢快的曲乐声响起,那动人的旋律仿佛变成暗夜中一道道绚丽的霞光,一下便将方才因“湘女”下台而失落的观众的情绪提了起来。
殷虔攀在阑干上,喜道:“这是胡曲,如意姬来了……”
终于要开始了。
但下一秒,他又奇怪了,如意为何这么快出场,这“湘女”不是还没下场吗?
赢稷闻言,内心本对如意姬出场一事并无兴致,但席左的稽婴却频频朝他使眼色。
——大公子,你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对如意姬痴心绝对的男子,你能不能走心一点?
——没兴趣。
——那你对秦国王君的位置感不感兴趣?
——感。
——那你就给我好好扮演完今夜的角色,明日你想乍乍的。
赢稷忍耐地拧着眉,转身朝舞台望去,却在看到一道本该下场却还在的身影时,微怔了一下。
这时舞台上的“湘女”在一曲舞后早已巡遍了楼阁亭台、岸畔船哨,她发现她料错了,她并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莫非……人在天香阁二楼的包厢当中?
因为只有那个位置是舞台的角度难以触及的。
那她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有机会靠近那里?
正当她正愁计时,却闻身后的简洁、旷寥的伴乐一下变了调,高旷神怡的曲风一下变成了欢乐、明丽又热烈的动乐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这时,她周边光亮大作,她仰头,只见那高翘的房檐上方缓缓垂落一盏又盏的荷灯,像满天星斗坠落,将这个靡靡而滂沱的舞台照耀得绚烂如白昼。
恰在这时,一道如火如焰的妙曼身影从空而落,她便乘着这些光、这些亮、这些拥着金属感欢快的奏乐,像骤雨、像急风朝着空荡、静谧的舞台席卷而来。
她一现身,便引来场下许多人的惊呼与欢呼。
“是如意姬啊……”
“没错,是她!”
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头上的头饰、腰间的铃铛,以及她细腻迷人的舞步,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
无疑,如意姬的舞是一种热情奔放的,是一种激情四射的,是一种能挑起人感官刺激,极具感染力的舞蹈。
她就像一只异域的胡媚妖精,用她的整副丰腴傲人的身躯施展着妖术,迷惑着在场所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