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郢衣下意识伸手接过,是一卷颇厚的简牍,握在手上沉澱澱的。
“这是什么?”他睁着净雪无垢的眸子,疑惑道。
巫长庭看着他毫无成人杂念的通透眼眸,顿时有几分教坏小朋友的心虚感,他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两目直视前方:“是让你能够取悦圣主的秘宝。”
就这?
他讶然地抬起手中之物。
巫长庭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颔首肯定:“就这!”
谢郢衣犹疑尚存,却还是秉循其心将其收下,他将信将疑道:“我……回去后,定会仔细研读的。”
巫长庭见谢郢衣一本正经地向他保证,便知他没有懂起,便又默默地补了一句:“莫要让别的什么人瞧见了内容。”
“切记。”
听巫长庭再三叮嘱,谢郢衣便觉此简牍定是珍贵非凡,不易获取,他心中感激,嘴上便道:“我知,此乃巫堂主辛苦所得,郢衣定当会好生珍惜,阅读熟记后,便如期归还,定不会让其有丝毫损伤。”
巫长庭:“……”
不,不是这样的,我让你私下独自翻阅,不让别的人瞧见,并非是怕有损伤,而是怕你……届时尴尬羞愤。
——
太傅府还未建修完成,是以膳食房还只是一个摆设,摸约年底将会全面竣工,陈白起便与他们约起一道去了秦国最负盛名的酒肆接风,几人一顿热酒下肚,放开心防,相谈甚欢,直到月上柳梢。
陈白起得在禁廷闭宫门前赶回去,便让巫族将三个喝大了的酒鬼送返太傅府,她也喝了些酒,脸上酒气醺醺,面颊泛红。
在官行通道时偶经遇上沛南山长的轺车,陈白起上前打招呼,百里沛南一见她,那种浑身灼烫的感觉又来了,他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反应,见她一身酒气,便温声道:“太傅酒后吹冷风,只怕易生病,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山长这是回府?”陈白起虽没醉,却松驰了神经,语话有几分轻飘飘的软绵之意。
听她唤自己山长,百里沛南紧攥了一下手,他领缘的一圈绒毛轻拂过线条姣好的下颌,轻抿了一下嘴角,又平复了下去。
“临近腊节,还有些事需要去庙堂一趟。”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
陈白起想了一下,还是问道:“左相,近日可是在躲陈芮?”
百里沛南翕动了下唇,他看她于月与灯下皎洁明亮的小脸,他又垂下眼:“太傅,莫要多想。”
他避而不答,陈白起却半分没有怪罪与冷淡,她一如以往对他笑靥如花:“山长,陈芮自知如今在朝中身份尴尬,不敢与你攀依,但等陈芮往后扭转了印象,能够在秦国有了好风评,不再惹来朝野内外的闲言杂话后,希望山长能够拿陈芮当一个晚辈学生,偶尔……”
“陈芮!”百里沛南忽然打断了她,陈白起抬眼不解地看向他。
他也却想拿她当一个小辈,可是……
他揪起胸口处的衣服,移偏开了眼睛,凝眸时如波澜不兴的黑海,燃烧着荡动的火焰,气息有些不稳道:“我并非要躲你,只是一靠近你,我便觉得很是难受,似火一样烧遍全身,一开始这种感觉还不似如今这般强烈,但近日却越来越频繁……”
陈白起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听完呆怔了一下。
“火烧……”
百里沛南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而忧伤。
“陈芮,你对我……是否做了什么?”
陈白起顷刻间回过了神,她急急道:“陈芮不曾对山长做过什么,你身体可是哪里难受,我帮你……”
她上前,一伸手便抓过他的手腕处,想给他探脉查探,却被他反应激烈地一把甩开。
百里沛南退后几步:“别碰我。”
他指尖禁不住痉挛颤动了一下,他克制地挺直身躯,对她摇头道:“我方才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你走吧。”
陈白起滞住了动作,却不明白山长为何会这样。
这时,里系统倒是出声,替她解了惑:百里沛南为寿族人,他曾愿舍了性命来换取你活下去,当时你承了他一半的寿族血,换而言之,你承了他一半的寿命,这相当于他单方面与你结下了命契,命契并不完整,当你接近他时,他体内的寿族血脉便会本能地渴求交融,你与他相处越久,他血液反噬的感觉便会越强烈。
陈白起不解:既是命契,哪怕是不完整的,可为何他会如此强烈反应,而我却没有反应?
里系统:因为你现在是陈芮,而非陈焕仙,命契于他是来自于血脉,而你则是灵魂的一个印记,你近日可是会常常做与百里沛南相关的梦境?
陈白起这下是听明白了,原来他如此痛苦还真是她害的,她缄默了一下,才道: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山长好受一些?
里系统:离他远些即可,越远越好。
陈白起抿紧了唇,为难道:可如今我与他在秦国同朝为官,哪怕私下不来往,可朝堂上总会遇上的,若要彻底远离不可行。
里系统:那便将他的寿命还给他,解了这命契。
陈白起觉得里系统便是故意埋汰她的:我又不是寿族,且陈焕仙那具身体已被你彻底毁了,我拿什么还他?
里系统又道:倒还有一法,便是与他结下巫族婚契,你拥有巫妖王至纯血脉,当世没有哪一族人的血脉之力可以比拟,足以消弥寿族的命契副作用,届时你们还可以寿数共享。
陈白起傻眼。
巫族的婚契?她怎么没听说过?
里系统:只是这婚契只能许一人,你若与他结了,便不可与其它人再结了。
陈白起黑下脸,荒谬道:沛南山长乃我的老师,我怎能与他结婚契,这不是欺师灭祖?
里系统:……只有这三种办法,以成本而言,第一种方法与他拉长距离更为合适,第二与第三种,要么做不到,要么代价太大。
陈白起:只要离他远些,他便不会如此难受……
见陈芮愣站在那里,久久没再说话,百里沛南忍着难受,由驭夫扶着上了车。
在车走之前,他终是没忍住,对她道:“叫人煮些解酒汤用过再睡,今日于你所讲之事你便忘了吧。”
陈白起仰起头,反应了一下,对他点头,她追上几步:“谢过山长的关怀,陈芮知道了。”
见她即使被他无故这般对待,仍旧没有怨怼,百里沛南紧了紧手,移开了视线,轻叹一声:“回罢,夜凉了。”
等沛南山长的车驶远了,陈白起仍跟根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她仰头也久久叹了一声。
造孽啊!
——
不久后咸阳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城中的颜色都染白了,同时天气也更冷了,但屋室栉比、街衢巷陌、市坊却十分热闹,因为“新祭”快到了,这也是秦国一年一度祭神拜祖、庆贺丰收的腊祭,相当于现代的春节。
每年秦王都会在年底去祭天,今年比较特殊,新王不足一岁,还得由着太傅抱着,与一众朝官去郊坛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祭天顺利完成后,本该由国君给众大臣分祭肉,但依旧是同一原由,新君太小了,既主持不了祭天仪式,也分不了祭肉,右相依旧在雍城没有如期归来,于是这些事情都全程由左相百里沛南代劳。
他之前频繁来往庙堂便是为了祭天一事做准备。
祭天之后,咸阳城中的年味倒是越来越浓,官中亦然,在春节来临前,官员们之间会互相赠送“压胜钱”,这个“压胜钱”与现代的压岁钱有着相同含义,一般代表着是彼此之间美好的祝愿。
比如平安,健康,又无病无痛地增长一岁之类。
秦国的压胜钱不是放真正的钱,而是一枚铜钱,战国时期的铜钱并非通用币,而是一种辟邪与乞求吉祥之物,收到的人就相当于得到了对方的祝愿。
官朝中人缘好的,官位大的,自然身边都围满了祝福的人,铜钱收得多了便喜气洋洋,收得少的人今年倒也不气馁失落,他们只要看了一眼太傅陈芮,她自始至终都两手空空,身旁无一人与她祝贺新岁,便心理一下平衡了。
陈白起也留意到周围人若有似无的视线,但她也没多在意,“压胜钱”没有就没有吧,她也不是小孩子,要不到压岁钱便会哭。
就在她意兴阑珊之时,有一人走近了她,陈白起察觉,抬眸一看,却是一身玄色朝服的沛南山长。
他声线一向温润偏暖:“伸手。”
陈白起茫然地伸出手。
“新岁福缠延,万事心愿成。”
他在她手上放了一枚用红绳缠了一个穗结的铜钱。
当冰凉的触感落在她温热的手心时,陈白起一下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握着铜钱有些高兴,又有几分尴尬:“我没有准备……”
她是真没想到有人会给她送“压胜钱”,之前或许她会有想法山长会送她,但那夜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她也不敢奢望长辈祝福了。
“无妨。”
那怎么行?
陈白起想了一下,从系统包裹内取出一枚朱砂玉串放到百里沛南的手掌心中:“这是陈芮给山长的。”
这是一枚护身符,可为人抵挡一次祸事。
她下礼一揖:“恭贺新年,一祝山长岁岁平安,二愿山长安康福寿,三请山长欢喜常颜,新日清山丽,久远团圆聚,笑靥常挂于面上。”
她起身,双眸如繁星明亮,两颊盛粉烂。
百里沛南自听得出她的一腔真诚祝愿。
他受她好心情的感染,亦难得对她笑了一下,皎如玉树临风。
此刻他身体上的难受他没有表露出半分,他也不知道他为何看到她孤伶伶一人站在那里,旁人都是喜气热闹,便没有忍住过来找她。
那日之事,他一直没有放下,他对她始终有些歉意,因为没有控制住情绪,随意对她发泄了脾气。
可陈白起哪能不知道他的勉强,她神情一滞,朝他再次谢礼之后,便安静地走到了别处,主动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另一边的稽婴手中紧攥着一枚亦绑了红绳的铜钱,面上无异,眸漪波澜地看着陈芮与左相两人。
——
终于赶到春节前夕将太傅府修建好了,如今难得有了一个新家,又有一帮亲友在身边,陈白起想着就算自己不过节,也不如让姒姜、谢郢衣他们与她一道冷冷清清地过年。
于是,她准备筹备一下怎么过这个春节。
读过秦国习俗相关的书籍,上面写道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要用桃梗刻制神荼、郁垒像,在除夕前夜那天悬挂在门前,用来避免妖魔鬼怪的侵扰。
只是到了来世演变,人们嫌刻木人麻烦,就直接在桃木上画两个神像,提上神荼、郁垒的名字,于除夕下午挂在门两旁,以压邪驱鬼。
这叫桃符,也是秦国现今的春联。
她的府邸虽大体修建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招募到合适的仆役与厨子,全是巫武伪装的守卫、杂役,他们一个个精神挺拔,可防盗防贼,但论伺候人扫洒做饭的事却是忙手忙脚,但好歹也超额完成,将府内上上下下都清扫了一遍,也买了些喜庆之物装点了一番。
这日下朝,陈白起特地找来一截人高的桃木搬入府中,其它人看见想来帮忙却被她避开,姒姜与谢郢衣他们围着这么大一截桃木看。
“小芮儿,这是要做什么?”姒姜好奇地看着她将桃木摆好便拿剑比划了几下。
陈白起直接拿剑刷刷地劈,抽空回道:“做桃符。”
他知道桃符是什么,只是:“这外边儿有现成的卖,又何必这么麻烦找木、削木、画图。”
“想来阿芮是觉得,这些事情自己做来更有意义。”谢郢衣在旁道,他做不了削木之事,便道:“我可以帮你吗?”
啧,马屁精。
姒姜忙凑到陈白起的身边,拂开那被削飞的木榍,笑脸道:“我画技不错,那画神像的事便交给我吧。”
“好。”陈白起一口答应,她又看向谢郢衣:“郢衣,你的字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你来提两句喜庆的话吧。”
“好。”谢郢衣自是爽快应下。
“我去替你们准备笔、墨颜料。”巫长庭也颀然加入他们。
午后,等他们在门的两旁挂好了自己亲手制做的桃符时,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觉得远比其它家的桃符,几个人都与有荣焉,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