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初先生,惠甫不在,我的文笔你知道,劳烦你提笔给大冶铁厂总办容闳去道书信,叫他从铁厂的盈利里拿出些银子,去九江把那些被俘的长毛妇女和孩子买回来,分发给大冶的单身矿工成家。”
听了吴超越的吩咐,前段时间才被吴超越奏请调来湖北总司粮台的阎敬铭难得露出些笑容,说道:“世人都说吴抚台顶戴血染,官帽上每根红缨都是长毛鲜血所凝,想不到还能有这份善心仁心。”
“都是爹妈生父母养的,能救一命算一命。”吴超越叹了口气,说道:“她们中间大部分也都是被逼的,官军无能,长毛打到家门口,她们不从贼照样是死路一条。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啊。”
默默的点了点头,发自内心的认同吴超越这句话,阎敬铭这才提起笔替吴超越写信给容闳。信将写完时,吴超越在内政方面的头号帮手赵烈文也捧着一大堆公文来到了房中,直接就嚷嚷道:“慰亭,坏消息,有人要抢你的生意!杨老大人来信,说骆秉章也给胡林翼和曾国荃他们去了书信,要湘军余部撤回湖南整编。”
“撤回湖南整编?”吴超越一楞,惊讶问道:“骆秉章还舍不得放弃湘军?还想重建湘军?他还拿得出钱粮重新扩建湘军?”
“骆抚台拿得出来。”正好写完信的阎敬铭放下毛笔,说道:“自咸丰六年八月后,骆秉章就摆脱了湘军的军饷负担,又重新开征了茶厘,还新开了产地厘,马上就是春茶该上市的时候了,等湘军余部撤回湖南休整完毕,骆抚台就可以缓过气来重建湘军了。”
“这老不死的!”吴超越无比郁闷的在肚子里骂了一句脏话真要是让骆秉章把湘军余部给拉回了湖南,白白错过一堆得用人才不说,重新组建的湘军马上又能成为抵在自己腰眼上的一把尖刀,继续威胁自己的起兵反清大计。
郁闷过后,吴超越赶紧又向赵烈文问道:“惠甫,那曾国荃和胡林翼他们是什么态度?是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回湖北整编,还是回湖南老家?”
“态度暧昧,没表明立场。”
赵烈文耸耸肩膀,把刚送到的杨文定书信递到了吴超越面前,吴超越接过看了,见杨文定确实说胡林翼等人尚未表态是否接受自己的招揽,一张瘦脸便顿时拉得比驴还长,知道自己想要收编湘军残部的打算不可能象计划中那么容易了。
这时,刚来给吴超越当牛做马没几天的阎敬铭听出了端倪,便好奇问道:“吴抚台,惠甫先生,听你们的口气,你们是早就打算收编湘军残部了?”
赵烈文点点头,答道:“慰亭一直认为,湘军这两年来战绩不佳,非战之过,只是运气不好,曾部堂麾下那些文官武将也都是难得的经世致用之才,所以这次曾部堂殉国之后,慰亭马上就想湘军余部招揽到麾下听用。”
“原来如此。”阎敬铭点头,又稍一盘算后,阎敬铭马上就说道:“吴抚台,恕下官直言,如果你想把湘军残部全部收编麾下,毫无可能,你争不过骆抚台。”
吴超越疑惑来看阎敬铭的丑脸,阎敬铭这才答道:“如果抚台大人你想问原因,答案有两个,一是年龄资历,二是乡党。”
“年龄资历这个问题,吴抚台你没办法解决,曾国藩麾下的刘蓉、郭嵩焘、胡林翼、曾国荃、李续宾和杨岳斌这些人,那一个不是大你十几二十岁,很多还是你的长辈,让他们拉下脸皮对你这位少年上官和晚辈俯首听命,自然很难。而骆抚台的年龄已经六十有余,在这方面对你稳占上风。”
“乡党问题更难解决,曾部堂所用之人,无一不是湖南同乡,上下抱团,凝聚力极强。骆抚台虽不是湖南人,却最为重视提拔任用湖南本地人,麾下团练首领,也无一不是湖南本地将领,且供粮供饷,从无怨言。潜移默化之下,湘军众人当然更愿意返回湖南重整旗鼓,在骆抚台的支持下继续以乡党之姿东山再起。这么做,对湘军众人来说也更容易重新崛起一些。”
哭丧着脸听完了阎敬铭的分析判断,吴超越半晌才无比郁闷的问道:“这么说,我是没办法留住他们了?”
“全部留住当然不可能。”阎敬铭微笑答道:“但是要想留住其中一部分,倒不是没有希望。”
“但是吴抚台,下官认为,你如果想留下一部分湘军余部,最好别用什么金钱美女之类的手段收买笼络,用这类手段收买到的湘军余部,既笼络不到真正的得用人才,还根本不可靠不能放心。因为你今天用银子美女把他们留下,明天别人开出双倍的价格,他们就有可能弃你而去。”
“丹初先生,那我应该怎么办?”吴超越赶紧请教道。
“很简单,让他们知道跟着你走,对他们的仕途将来更有利就行。”
阎敬铭微笑回答,又说道:“吴抚台,之前下官只说了你在年龄资历和湖南乡党这两个方面的劣势,却没说你对骆抚台所拥有的两大优势,一是你年轻,前途远大,跟你走更有希望获得升迁机会。二是你不用乡党,唯才是举,湘军众人可以后顾无忧。”
“下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下官当初之所以主动请求抚台大人你把我调到湖北任职,除了钦佩大人你的人品才具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大人你不用乡党,唯才是举,麾下文武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并没有刻意重用你的广东老乡,最适合下官这种没门路没背景的官员依靠。所以,抚台大人你只要让湘军众人明白这个道理,就不愁湘军人才不会生出投靠你的心思。”
吴超越笑了,向阎敬铭笑道:“丹初先生主动来投,我又多一左膀右臂矣。”
该来看看湘军残部这边的情况了,九江战局基本稳定为隔湖对峙后,先后收到了吴超越和骆秉章的招揽书信时,湘军众将也曾先后两次聚在一起讨论过如何应对。结果很遗憾的是,虽然都很感激吴超越这两年来对湘军的支持,还有对湘军的以德报怨,湘军众文武还是对集体投奔吴超越兴趣不大。
原因无他,除了拉不下脸来听从吴超越这个晚辈的使唤外,已经习惯了以同乡、同门和宗族为纽带建军,湘军众文武已经下意识的很难再接受被一个外省人收编统属,更不愿意失去自主权,替别人打仗卖命挣功劳。
骆秉章虽然也是广东人,却一向重视重要湖南人,给钱给粮更给湖南团练自主权,只在大方向上发号司令而从不过问细节,无论湘军还是楚勇,一旦出省后就可以自主作战,所获功劳战利品也基本由湘军楚勇自行分配,骆秉章从不干涉。同时湖南还是湘军基层士兵的唯一来源,所以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从个人利益出发,湘军都更愿意回湖南东山再起,而不愿投效对军队管束严格的吴超越。
上上下下都是这个心思,即便谁也不好意思出面拒绝吴超越的邀请笼络,两次会议还是没有讨论出任何的结果,最后还是刘蓉提议道:“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回湖北省城,到了那里看吴抚台究竟是什么打算,也问问我们麾下士卒的态度,然后再做决定不迟。”
听到这话,湘军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心里很清楚几场大败仗打下来,久离家乡的湘军士卒早就是人人思亲,都想尽快回家休息,肯定不愿继续留在湖北当兵。到时候拿士卒不肯依从的借口搪塞吴超越,吴超越也无话可说。当下胡林翼和曾国荃等人马上就连连点头,都说道:“还是孟容先生的主意好,先回湖北省城,然后再和我们的士卒一起商议到底是回湖南,还是留在湖北。”
就这样,抱着其实想回湖南的心思,吃着吴超越的粮食,花着吴超越的路费,湘军以返回湖北省城休整的心思上路了。离别时,吴超越在江西的白手套杨文定亲自到码头送行,也没劝说胡林翼和曾国荃等人接受孙女婿的招揽,只是对胡林翼等人说道:“各位,我那位孙女婿来信,说你们回去路上经过湋源口的时候,务必要到大冶去上一趟,他已经派人在那里做好了准备迎接你们,还有些事想让你们知道。”
很是不解吴超越的这个用意,但是亏欠吴超越的人情实在太多,乘船回到湋源口时,湘军众头目还是乖乖让船队转入了湋源湖,走水路赶到日益繁华的大冶码头停靠,并在大冶码头上和吴超越派来的得力幕僚邵彦烺见了面。
让湘军众头目大惑不解的是,邵彦烺并没有披红挂彩的大张旗鼓迎接他们,即便是接待他们的晚宴也十分简单,除了有酒有肉之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邵彦烺也看出一干湘军头目的疑惑,便微笑说道:“各位大人,实在抱歉,晚饭是有点简单。不过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吴抚台家里虽然绝对算得上富甲天下,但是他的日常饮食其实比这还简单,长毛猖獗,天下大乱,吴抚台他有银子也不敢乱花,只能是用来优先供给军队。”
想起以前与吴超越联手作战时,吴超越的确是和普通士卒同饮同食,湘军众头目这才释然,忙纷纷表示谦虚。然后胡林翼又好奇问道:“邵先生,吴抚台要我们一定来大冶走上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请你们参观大冶铁厂和大冶枪炮局。”邵彦烺如实答道:“抚台大人他说,他想让你们看一看湖北新军的真正强大之本,知道湖北新军为什么能在战场上鲜尝败绩,为什么被长毛畏之如虎。”
面面相觑的同时,即便有些怀疑吴超越是在故意炫耀,但湘军众头目的兴趣还是被邵彦烺给成功勾了起来,所以到了第二天一早,湘军众人便在邵彦烺的引领下,满怀好奇的一起踏入了对他们来说无比神秘也无比古怪的大冶铁厂。
在大冶铁厂里,湘军的大小头目首先所看到的,是吴超越花费重金采购来的英国炼铁炉普德林炉,还有大冶铁厂的自行仿造的两座新炉。当得知这三座炼铁炉每个月的熟铁产量就超过湖南一年的熟铁产量时,湘军众头目无一不是张口结舌,惊叫出声,邵彦烺则轻描淡写的说道:“这不算什么,如果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再建几座这样的炼铁炉,把产量再翻一番。”
“邵先生,那你们为什么不多建?”刘蓉好奇问道。
“等更好的炼钢炉。”邵彦烺答道:“在英吉利国的肯特郡,有一个叫托利的洋人,发明了一种新的炼钢炉,可以把铁矿石直接冶炼成钢水。吴抚台他已经委托洋人朋友重金购买这种炼钢炉,我们自己也正在尝试开发中,一旦成功,我们以后枪炮就不会再用熟铁了,全部改用钢铁。”
让湘军土包子大开眼界的还有大冶铁厂的蒸汽锻压机,当看到巨大的击锤在蒸汽的带动下,大块大块的冲击炽热铁胚,即便不用邵彦烺解释,湘军众头目也知道其中的奥秘所在,更知道了吴军的火炮火枪为什么数量如此众多产量悬殊实在太大了。
在大冶枪炮局里,湘军土包子第一次看到了金属加工车床,亲眼看到了一块熟铁变成铁条又变成枪管的所有环节,还看到了如何在枪管里镂刻膛线,以及如何生产他们馋涎欲滴的高射速击针枪、米尼枪和柯尔特式左轮枪虽然产量都不算高,却也足以让湘军土包子眼睛发红。
为了保密,邵彦烺当然没领着湘军土包子参观苦味酸生产线和吴军最机密的武器开发实验室,只是遥指告诉湘军土包子那些建筑里是什么。末了,到了晚上时,邵彦烺又请来以容闳为代表的一大帮广东籍技术员,领着他们和湘军土包子共进晚饭。席间,邵彦烺又主动提出了乡党这个问题,指着那帮操着粤语说话的技术员冲湘军众人笑道:“各位大人,不知道你们发现这个细节没有?大冶铁厂这里的技师,几乎全是我们吴抚台的广东老乡,你们知不知道,吴抚台为什么不让他们这些同乡放马带兵?驰骋沙场?”
湘军土包子全都摇头,也几乎都好奇问起原因,邵彦烺则要求湘军土包子自己去问那些广东技术员。结果在胡林翼等人的好奇询问下,一个广东技术员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答道:“带兵打仗,升官受赏,我们当然不是没想过,可吴抚台不答应,他说我们不懂军事,到了战场上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在大冶铁厂里好好搞工业,发挥我们的西学所长,才能对湖北对中国起到更大作用。”
能在清末民初混到无湘不成军的美名,湘军众人当然都智商不低,也都隐隐猜到了邵彦烺故意提起这个话题的真正原因。而知道吴超越目的的容闳也站了出来,冲湘军众人笑道:“我也懂一点西洋军事,但和我一个县出生的吴抚台照样不答应让我带兵打仗,说我一个人到了战场上改变不了什么,要我帮着他建立武备学堂,把西洋的先进战术和先进武器传授给学生,为中国培养更多懂得现代军事的军队将领,大家联起手来改变中**队不如洋人军队的情况。”
“还好,在中国建立武备学堂也是我从花旗国回来的目的之一,汉口武备学堂已经建立了,教材是我和洋人一起写的,我还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里上一下课,吴抚台也是那里的义务老师,他只要一有空,就会亲自去武备学堂给那里的预备军官上课。你们如果有兴趣,到了汉口以后,也可以去那里参观参观。”
默默无语的结束晚宴,在邵彦烺的陪同下,湘军船队再次扬帆出发,北上返回湖北省城,而当到了汉口时,亲眼看到了吴军水师的蒸汽炮船在江面上驰骋如风的画面。在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郭嵩焘第一个开口,向胡林翼和曾国荃等人说道:“我不回湖南了,我要留在湖北。”
“筠仙,你下定决心了?”同样在路上沉默寡言的胡林翼问道。
“决定了。”郭嵩焘郑重点头,说道:“回湖南,我们是可以东山再起,再建湘军,但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吴抚台这里无论枪炮、钱粮和军队,都已经甩开了我们鼎盛时期的八条街都不止,我们就算回到了湖南重建湘军,也永远再没机会追上吴抚台的湖北新军,只会被他们越甩越远,永无出头之日!”
“还有。”郭嵩焘神色严肃的说道:“吴抚台唯才是举,用人有方,不搞什么任人唯亲,他的得力将领,几乎全都不是他的广东老乡,我觉得吴抚台这样的做法,比曾部堂的方法更对。胸怀气度,也更宽广。”
没有人指责郭嵩焘对曾国藩的不敬,相反的,湘军众头目还神色各异,重新开始盘算是否应该接受吴超越的招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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