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再次染透半边天。
老爷子所住的院落外,忽传来悠然的声音。
“西山落残阳呀,佳人进绣房,桃花粉面映烛光呀!红妆懒得卸,独坐象牙床,阵阵相思声声叹,想情郎.....”
被朱允熥搀扶着,正在朝正房走的老爷子,笑着抬头看向歌声传来处,笑骂道,“这个不正经的老棺材瓤子!”
听声音,唱曲之人正是那席老道。
“大孙呀!”老爷子脚步微停,“等咱没的时候,这老道就放了吧!”说着,顿了顿,“给他俩钱儿,让他远远的滚蛋。”
朱允熥想想,“是!都听您的!”
“白莲教也好,其他教也罢!”老爷子叹口气,“归根到底只要百姓日子好,就闹不起来!记着,咱们当皇帝的就要让百姓有口安稳饭,别管好饭赖饭,只要饿不死只要能活着,百姓就不会乱!正日里想着什么万国来朝什么四方宾服什么盛世无双,没鸟用。国库里金子银子放不下跟百姓有啥关系,他们还不是吃碗饭都要汗珠子摔八瓣低三下四的去挣?”
“孙儿明白了!”朱允熥搀着老爷子继续朝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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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摆了张饭桌,六斤他们捞的鱼炸了一盆,炖了一盆。
几样老爷子唠叨过的小菜,还有烫好的酒。
“好好!”老爷子在主位坐下,摸摸酒壶,笑道,“这酒温乎乎的刚好!”说着,又笑道,“过去老人常说,花脏钱喝冷酒,早晚得病。”
絮叨几句,他四处张望一下,“烧饼呢?”
“来啦!”后屋里,李景隆笑着捧着一盘冒着热气,显然刚出炉的芝麻烧饼出来,走到老爷子身边,“老爷子,刚出炉的烧饼。”说着,掰开一个,“您看,千层的烧饼,每一层都抹了芝麻酱,您尝尝!”ωωw..net
“你狗日的能耐大呀!”老爷子笑道,“刚出锅的?”
“臣听说您要吃这一口,就把京城里最有名的烧饼李,连人带摊子给买来了!”李景隆笑道,“还有他传家的炉子,一并搬了过来。让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给您专门烤了这一炉!”
老爷子眉毛动动,“太抛费了!”
“老爷子!”李景隆蹲在老爷子身边,抬头看着他,“别说是烧饼,您就算要吃海里的龙王爷,臣都去给你捉来!”
“那你去吧!”老爷子笑道,“捉不来你这世袭的曹国公也别要了!”
李景隆脸色一僵,笑道,“老爷子您净说笑,您哪舍得让我喝西北风去!”
“尿壶镶金边儿,就嘴好!”老爷子骂一声,“都坐都坐!”
众人围在一个桌上,老爷子在主位,下首是朱允熥,李景隆和郭英陪在末尾,朴不成站在身后伺候。
刚坐下,六斤和小福儿就互不服输的往老爷子身上爬。
“下去,让你老祖好好吃顿饭!”朱允熥瞪眼。
“你干啥?”老爷子横了下朱允熥,“没他们咱能吃好饭吗?”说着,伸手去抱六斤。
但是....
老爷子的手臂晃晃,竟然没抱起来。
旁边的李景隆手疾眼快,抱起六斤放在老爷子的大腿上,一只手放在六斤背后,小心的扶着。
“老祖吃鱼呀!孙儿亲手捞的!”六斤举着筷子笑道。
“嗯,咱尝尝!”老爷子笑着点头,下一秒目光却又看向窗外。
“皇爷爷,您...?”
“他俩还没吃饭吧?”
朱允熥知道老爷子说的他俩是谁,除了楚王朱桢还有湘王朱柏还能有谁?
“厨房应该会给预备!”朱允熥低声道。
“烧饼送一盘过去,这几个菜拨一点儿!”老爷子指了下桌子,“老六爱喝酒,给他送半斤。老十二不吃芫荽,凉菜单独给他做两盘。”说着,顿了顿,“老五爱吃鱼,炸鱼给他送一些。烧饼别给他了,咱记得他喜欢吃米饭.....”
朱允熥听得心里发酸,老人不管到啥时候,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孩子,哪怕就是死,也放不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弥留依旧念儿孙。
睁眼露笑把儿盼,抚子之手不肯分。
“皇爷爷,您尝尝烧饼吧!”见气氛有些冷,朱允熥忙强笑,把烧饼放在老爷子面前,“看着就软乎呢!”
老爷子浅浅的咬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嚼着。
他拿筷子的手,不住的抖。
“嗯!行!”
“您再喝口酒!”朱允熥起身。
“不喝了!”老爷子放下筷子,闷声道,“忽然就不饿了!”
朴不成赶紧上前,把六斤和小福儿给抱了下去。
所有人都放在筷子,静静的看着老爷子。
“您再吃点?”朱允熥求道,“吃点!”
“不吃了!”老爷子摆摆手,笑了笑,“咱想洗个澡!大孙,你给咱搓搓背!”
“哎!”朱允熥低下头,不敢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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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内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老爷子趴在浴盆中,露出骨瘦嶙峋的脊背。
他的背弯曲着,当年宽厚的肩膀也塌了下来,皮肤呈现一种暗褐色,上面还似乎满是斑点。
而且,在老爷子的后背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伤疤的周围长着一圈的死肉,摸着硬邦邦的。
“前朝至正十三年,元军十二万围攻濠州。”老爷子趴在浴盆上,缓缓说道,“那时候濠州的义军,满打满算不到两万,还大多是乌合之众,不经打!”
“咱和郭老帅日夜都守在城墙上,就怕队伍让元军杀散了。攻城第七天,云梯上蹦下两个鞑子,咱为了护着郭老帅,后背上挨了这两刀。”
朱允熥手上缠着毛巾,用舀子轻轻往老爷子的背上倒着热水,“皇爷爷,两万对十二万您是怎么守住的?”
“咱跟大伙说!”老爷子闭着眼,低声道,“城破之后,官军要屠城,男女老幼谁都活不了!”说着,睁开眼叹口气,“不是咱瞎说,徐州二十万百姓,被脱脱屠得就剩下几百口。那些人,还是因为要埋死尸留下的!”
说着,老爷子顿了顿,“后来咱去徐州看过,那些留下埋死尸的人,都疯了!”
唰唰,朱允熥搓着老爷子的后背。
“现在徐州好了,去年普查丁户人口有十一万!”朱允熥一边搓一边开口道,“又挨着运河,商贸往来船只不断,百姓的日子都算不错。这回淮北水灾,从徐州调了不少钱粮。孙儿怕百姓的负担重,免了他们一年的赋税。”
“嗯,咱知道。”老爷子依旧闭着眼,“你不孬!”
忽然,朱允熥的手一顿。
“咱没选错,你是个知道百姓疾苦的好孩子!”老爷子继续道,“不孬!不孬!”
“嘶!”
朱允熥鼻子一酸,强仰着头抿着嘴角,倔强的不让眼泪落下。
不孬!
这是长辈对晚辈最高最好的评价吧?
男人都是含蓄的,尤其是面对自己的子孙。一声不孬,已是骄傲。
“搓呀,使劲儿!”老爷子睁开眼,笑着道,“咋,嫌咱埋汰!”
“看您说的!”朱允熥用力,唰唰的搓着老爷子的后背,一条条泥球刷刷的下来。
老爷子反手捏起一条,揉了揉,“其实呀,咱身上不脏,人老了死皮多,这都是死皮!”
说着,又闭上眼“人呀,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骤然间,朱允熥的手又是一顿,“皇爷爷,孙儿不许您总是....”
“你不许,咱也是要死!”老爷子爽朗的笑笑,“放心,这口气咱拖着呢!他娘的,没见着儿子们都回来,咱能闭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