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黑犬(1 / 1)

灯花笑 千山茶客 4578 字 8个月前

陆曈沉吟着看向他。

金显荣攥着衣摆,紧张得后背湿了大片。

倒不是他洗心革面转了性子,实在是这姑娘每次打量人的目光太过瘆人。

不知是不是金显荣的错觉,每次陆曈看向他腰间的眼神,冷冰冰的,含着挑剔的审视,总让人觉得她像是在看一块死猪肉,正在思量着要将这块死猪肉如何料理。

金显荣一向在女子面前引以为豪的自尊心,在她跟前塌得稀碎。

他不敢让陆曈亲自为他上药,甚至都不敢解开腰带让陆曈看上一眼,生怕这冰凉的眼神落在他腰间,回头身体的病是好了,心里的病落下了。

得不偿失。

陆曈把盛敷药的碗放到一边:“好吧。”

金显荣松了口气。

她又看了看漏刻:“金大人请坐好,下官要施针了。”

金显荣一震,忙坐直身子,叫屋中下人脱掉外裳露出后背,好让陆曈施针。

说起来,陆曈来给他施了几次针,金显荣的情况确有好转。

虽然如今并不能行房,但至少肾囊痈的问题缓解了不少,这也是金显荣为何对陆曈言听计从的原因。

整个翰林医官院的人都是废物,她若真有本事,她若真能治好自己的隐疾,对她客气一点又何妨?

毕竟这可关系到他下半辈子的幸福。

金显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陆曈的声音:“金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金显荣一愣,随即感到自己后颈微微一痛,一根金针缓缓刺入皮肤,金显荣不敢动弹,遂问:“陆医官何事相求?”

“不瞒大人,下官身为医官,医官院中还有一干事务要忙。除了大人这处,还需得上京营殿帅府为禁卫们行诊。”

陆曈从绒布上再抽出一根针,对准穴位慢慢刺入,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

“时时来去,属实不便。听说户部有司礼府,寻常官员也在此处理公务,司礼府离殿帅府很近,只有一街之邻……”

“……下官想,今后能不能直接上司礼府为大人行诊,也免于奔波来去,减省时日。”

“就这个?”

金显荣听完就道:“行啊,反正他们也知道我在治肾囊痈,你日后就去司礼府来行诊吧。”

他都做好了陆曈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以为陆曈要仗着如今的功劳给他出点难题,没想到只是贪点便利。

医官院的人行诊也常有在各司卫殿府的,虽然这病究竟有一点不光彩,但事实他这点事朝堂上下几乎人尽皆知了。

破罐子破摔呗。

陆曈有点犹豫:“不过,司礼府还有旁人在,会不会不大方便,倘若耽误大人们公务,或是对他们有影响……”

“什么公务,除了本官都是些闲职,每日就是喝茶发呆的事。”

“再说了。要是个大汉嘛,还得估摸下有没有危险,能不能放进来。但你一个弱女子能影响什么?”

金显荣一心想讨好陆曈,又觉得这女医官确是平人出身没见过世面,一点小事也这般忐忑,于是方才被剁得稀碎的男子自尊心又冒出来一点,遂拍胸道:“小事,陆医官不用放在心上,今后就直接上司礼府。”

陆曈轻声应了。

既帮了对方一回,展示了自己的豪爽与能力,金显荣方才熄灭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身上一根根金针扎进去,渐渐的有些酥麻,像是蚂蚁爬过,他的心也痒痒的。

于是他道:“陆医官,今日时候还早,不如中午一起用饭可好?”

回答他的是陆曈略显冷淡的声音。

“不必了,下官之后还要去殿帅府送药。去得晚了,恐怕裴殿帅不喜。”

听见“裴殿帅”三个字,金显荣没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哼了一声,小声道:“裴云暎啊……”

陆曈眸色动了动,继续手上动作,故意道:“裴殿帅身居高位,不比大人平易近人,下官位卑言轻,不敢轻易得罪。”

因畏惧裴云暎权势,金显荣倒不好说什么,但刚刚冒出来的男子自尊瞬间被打回原形,多少让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哼哼了两声,不屑开口:“厉害又有什么用,至于高位……”

“他亲爹连夫人都见死不救也要忙着立功,陛下能不给他加官晋爵嘛?”

“有这么个卖妻求荣的爹,那裴云暎能是什么好货色……”

话还没说完,金显荣突然“哎唷”一声惨叫,惊得屋中婢子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行针寻常知觉而已,大人不要乱动。”陆曈施施然取下另一根针,对准穴位蓦地扎下。

“哎唷——”

“大人坐好,扎错了穴位就不好了。”

“……”

“别叫了,大人。”

这一次施针比往日更久、更痛。

等太阳从窗缝移到中间,陆曈收起最后一根金针时,金显荣浑身上下已如水里捞起来般湿淋淋。

他被婢女搀着躺在榻上,脸色惨白,望着陆曈气游若丝地开口:“陆医官,今日这针怎么行得比上次疼那么多?”

简直像是仇人故意来寻开心。

陆曈收拾桌上医箱,对着他认真解释:“这次与上次行针穴位不同,大人病情有好转,所以换了针法。”

“病重下猛药,良药多苦口,大人切勿讳疾忌医。”

金显荣一凛。

“有好转?”

他心下松了几分,摸了摸背后疑似肿起来的一大片,有种一切努力没有白费的欣慰,“有好转就好。”

“陆医官,”金显荣正色道:“那麻烦下次你再给我扎重点。”

陆曈颔首:“好。”

……

离开金府后,陆曈又去了京营殿帅府。

七日时候已到,今日该去给那些禁卫重新换方子。

才走到殿帅府门口,迎面就瞧见上回那个禁卫,那禁卫进去一招呼,禁卫们便全都拥了出来。

小伙子们瞧见陆曈都很高兴,热热情情地将她迎进屋坐下,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还有的拿出自己珍藏多时的果脯糕点,殿帅府养的五百只鸭子又开始吵闹起来。

赤箭抱着剑站在一头,远远瞧着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姑娘,不觉皱了皱眉。

他和那些色令智昏的傻子们不同,那些傻子们只瞧见了这女子柔弱纤细的一面,却不知道对方能面不改色的杀人越货、栽赃嫁祸,更如一个藏在暗处的危险,不知何时会对主子造成威胁……

殿帅府的人都瞎了。

一个年轻禁卫手捧着不知从哪采来的一束野花就要往人群中凑,被赤箭一把拽了回来。

“干什么?”

赤箭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花束,这花束还是精心搭配过的,红红白白,花枝上扎着粉色绸带,被高大男子拿着,说是铁汉柔情也不为过。

禁卫伸手过来夺:“还我!”

赤箭把花扔还给他,语带嫌弃:“什么东西?”

“我打算送给陆医官的。”禁卫吟诵,“美人如花隔云端,你瞧,这花和陆医官是不是很相称。”

这话简直比去年萧副使给殿帅府送来的两筐梅子还要酸牙。

赤箭忍住作呕的冲动,看向被围在中间的人,忍不住开口:“她有什么好?从前又不是没见过女子来殿帅府。”

这话不假。

因殿帅府们都是年轻武卫,身手各个不凡,过去那些年里,什么英雄救美的事也做了不少。

陆曈并不是第一个来京营殿帅府的女子。

来道谢的女子,来送东西的女子,甚至也有医官院中过来行诊的女医官,其中不乏貌美佳人,纵然陆曈生得美丽,但过去那些年里,殿帅府中也不是没来过漂亮姑娘。

但似乎只有陆曈来才会如此热闹。

赤箭感到困惑,不明白何以只有陆曈能成功在殿帅府养上这五百只鸭子。

“陆医官和旁的女子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赤箭虚心请教。

同僚看他一眼,凑近低声道:“你看啊,咱们殿帅府里的兄弟,也算高大英武、卖相不俗。从前咱们救下来的那些姑娘,一开始对咱们也算不错吧,可每次只要看到殿帅,眼里就看不到别人了。这也没什么,见过了好的,谁还愿意退而求其次,对不对?能理解,太能理解了。”

“……但陆医官不一样啊!”

“我观察过了,陆医官虽然待人不够热情,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

“她对殿帅也是冷冷淡淡,她不区别对待啊,平等地冷待所有人。”

赤箭:“……”

“所以,”禁卫眉飞色舞道:“可见她不喜欢殿帅,那兄弟们就有机会了。自该争取争取。”

“她既看不上殿帅,万一呢,万一就看上我们了呢?”

赤箭无言片刻,吐出一句:“找面镜子自己好好看看吧。”转身走了。

桌前,陆曈把这群禁卫们挤在一起的胳膊们看完,日头已过正午。

一位热情的禁卫忍不住邀她道:“时候不早,陆医官还没用饭罢,殿帅府的饭菜可好吃了,陆医官不如用过饭再走?”

“多谢,但我还得回医官院整理医籍。”

陆曈婉言谢绝,因今日裴云暎武训去了,就把新写下来的方子交与青枫,同青枫交代完医嘱,背着医箱出了门。

门外,日头正盛,段小宴跟在萧逐风身后一脸苦恼,叹气道:“没想到我年纪轻轻,就已做上外公。”

萧逐风听得头疼。

在他怀里,四只毛茸茸的黑狗崽挤在一起,像团漆黑的芝麻汤圆,哼哼唧唧蠕动着。

前些日子,殿前司的司犬栀子不知在外被哪只野公狗勾去了,无声无息地诞下一窝狗崽。段小宴站在殿帅府门口指天指地、破口大骂了三天也没找出那只混账公狗是谁,倒是留下一窝孤儿寡母的烂摊子叫他收拾。

一月多过去,狗崽子们都睁开眼睛,能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段小宴每日带他们去后武场晒晒太阳,今日也是一样。

“你这么讨厌那只公狗,”萧逐风道,“怎么还留着它们?”

“孩子是无辜的,大不了去父留子。”段小宴把怀里的团子们抱得更紧,又不太确定地开口,“不过,咱们殿帅府养得下这么多小狗吗?”

多四张嘴而已,殿帅府不是养不起四条狗,只是小狗们精力充沛,光栀子一个就时常把院子里的篱笆拆得乱七八糟,这要是一下多了四只,段小宴不敢想象今后鸡飞狗跳的画面。

想了想,他道:“还是找几个好人家送养吧。”

正说着,就瞧见殿帅府小院里,有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蓝衣布裙,身背医箱,正是那位女医官陆曈。

段小宴眼睛一亮,惊喜道:“这不就来了?”

“陆医官——”他热情迎上去。

陆曈刚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唤自己。

才抬头,就见一团影子风一般的飘到自己眼前,段小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着几团毛茸茸冲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看——”

陆曈顺着看过去,脑子一懵。

四只黑色小犬被段小宴陡然拎住后颈提至半空,徒劳地踢蹬软绵绵的腿,嘴里发出低声呜咽。

段小宴热情介绍:“刚满月的小狗崽,聪明伶俐、憨态可掬,既能摸头揉捏,又能看家护院,实属出行居家必备之吉祥物,陆医官要不要来一只?”

陆曈僵在原地。

有一瞬间,脑子里飞快掠过无数久远的画面,污血与泥泞,哽咽和暴雨,支零破碎的躯体,山间坟冢带着哭声的无力。她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乱感,不知道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盛京,还是孤灯荧荧的落梅峰上。

正午的日光穿过院子里的紫藤花架大片洒下来,刺得人眼睛模糊,明明是三月暖阳,她却仿佛回到身中“寒蚕雨”的日子,如坠冰窖,冰凉刺骨。

身前段小宴还在喋喋不休的诉说:“陆医官你看,这里有四只小狗崽,每一只都活泼机灵,两只雌的两只雄的,长大后不比我们栀子威武美丽,你挑一只带回医官院,要不带回西街仁心医馆也行,给你们看家护院,偶尔得了空闲,让它母女两个见见面就得了……”

他接下来说了什么,陆曈一句也没听清,那几团黑色毛球几乎要凑到她脸上,像一张巨大阴霾。她可以感到小狗温暖皮毛触及到皮肤的痒意,软软的,让人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开始有些喘不过气,脸色渐渐苍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地插了进来。

有人挡在她面前,隔开了段小宴的靠近,也遮蔽了她的视线。

像是在窒闷的水下陡然被人救起,呼吸得救,她恍惚抬眸。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

他应当是刚从武场回来,一手提着银晤刀,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就转过头去,问段小宴:“做什么?”

段小宴抱着四只小狗:“……栀子的小狗崽,我想着殿帅府狗太多了,想送陆医官一只……”

“不用了。”

陆曈打断他的话。

裴云暎侧首,看着她没说话。

陆曈低着头,不去看段小宴怀里的小犬,背紧医箱,只抛下一句“我不喜欢狗”就快步离开。

段小宴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看怀里的团子,忍不住道:“她……这么可爱,她居然不喜欢?哥……哥?”

青年收回视线,瞥一眼他怀中小犬,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