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寻而不得

那愚人在胡说什么东西！天杀的，该诅咒的，要了命的，胡言乱语的疯王子，他合该被那至高至堕落的天拽进溺死的湖里头去，将他塞进那没有风帆的舟，将他抛到海的对面去永远地坠下去，再也别讲一个字，别发一个预言的音节，断去他的手，撕裂他的纸，叫他再不能做出一个该丧命的纹样！

莫尔斯吸了口气，压平呼吸，用力将空悬许久的笔搁置回笔架上，笔架应力倒塌。

他敲敲桌面，墨水、碎裂的笔架、残缺断裂的羽毛笔依次自动复原。

安多斯不知道他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有些后悔带莫尔斯去见他的疯兄弟。

虽然不知道克鲁兹与莫尔斯说了什么疯话，但工匠无法控制情绪的模样，别说他没有见过，恐怕他的学徒佩图拉博亦是不曾得见。

“莫尔斯先生，”他纠结着开口，十足小心地控制着他的音量，也许他平日里雕刻最小巧的物件时，都没有这样的专注性，“我的兄弟是个疯子……无论他说了什么，还是请您……别放在心上。”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莫尔斯向后仰，藤椅陡然往后一倒，几个摇晃后，令人担忧地停下。

他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安多斯，令王子心里头不住地发毛。

“他说了些冒犯的话？”王子忧虑地问，“克鲁兹总是这样，他有一套他自称的……预言？他会说几句一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狼要吃掉狼神的心脏这些话……还请不要太在意，莫尔斯。”

莫尔斯静静地以食指抵着眉心，拇指放在太阳穴侧面，其余三指顺着鼻梁依次下放，小指正搭在鼻尖。

“你要拿去看吗？”

莫尔斯没有制止他的观察，这令安多斯有勇气提出他的问题。

许久后，他睁开眼，俨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乃至冷酷。

莫尔斯与王子又闲谈了几句，便送他离开。

等他回过神来，水钟正在滴落的那一滴水珠告诉他，时间连一秒也不曾过去。

安多斯双手接过模型，仔细地观察。

莫尔斯颔首，他的注目终于令人感受到平日里的温度：“你就当它是吧，王子。”

安多斯不明所以地照做。

他并非头一次与预言者相遇；如何从预言里提取可能有效的信息，并忽略去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件分支，也本就该是他早就熟能生巧的事。

假如沉迷艺术的安多斯不曾被污染，疯癫的灵能者克鲁兹亦是安然无恙，那么到底谁将遭那大难？

他拿起纹章在手中把玩，克鲁兹的预言仍如重石积压于心。

他的手从面部放下，自然地下垂，顺着书桌的边缘以及抽屉拂至膝盖。其中抽屉里存放的是他这些年写下的流年记载。

是的，他不必被怒火吞噬。

即便他很清楚是莫尔斯先质疑了他们主办的仪式，也是莫尔斯要求去见他的疯兄弟的。

本着最后再尝试一次的心态，安多斯将目光投向一件他先前没见过的新作品。

“我们谈谈别的吧，莫尔斯先生。”

预言本身倒是当不得真，无论其中内容是否合乎情理、是否将要发生，他都只行他该做的事。

雕塑上面的颜色才涂抹了一半，就被创造者按他毫无耐心的惯例丢在了旁边，以至于模型上仅仅是各个区域的主色调做出区分，无论是光影还是材质效果都尚未处理。

莫尔斯再次呼出一口气，维持着他虚浮在表层的理性。

“他说了很冒犯的话，王子。”莫尔斯冷淡地说，“一些活该被诅咒千遍的话。他的预言否定了我所做的一切。”

最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上似乎存在着某种玄妙的特性，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纹章上仿佛覆着令人着迷的神圣力量，虽冰冷，却洁净。

他握着纤细的小模型，心里已急着回去完成他苦恼良久的习作，然而看着莫尔斯的心情算不上好转了多少，又实在是无法离开。

如果那便是未来，那么他在这一历程中是死了吗！

放任他的学徒被带走、被击败、被堕落，他就无所作为吗？

又或者在那个历史的截面里，他在第一次身死后就不曾被复活——那倒是好了！

“既然是他癔症里的胡言乱语，就更不必在意了。”安多斯王子友善地劝说着。

他尽力有礼而不过分矫情地问：“这件作品是你最新的构思吗，莫尔斯先生？”

安多斯眼睛一亮，为艺术上的全新启发感到十足的快乐：“我回去就尝试，谢谢你。”

“碰碰他，王子。”

“上次给你的草稿画完了？”

那看起来像个半成品的纹章，以铁为材料的锯齿形的城墙围成有缺口的圆形，中间又镶嵌着金的齿轮、钢的铁锤与翠宝石的山峦。

事情终于令他十足地迷惑。

“还没有，我总觉得那幅画的海浪与岩石交接地我处理不干净……”

“你是正确的，安多斯。”他从自己的言语深处品味到一丝未消解的怒火，“没有任何事将要发生。”

“我不认为他所预言的内容有任何发生的可能性，王子；其中任何一条对未来的擅自揣测，都是对我之工艺明确的侮辱。”

安多斯柔和地劝说，目光在室内一小片不涉及隐私的区域里巡游，最后挑出一个他认为绝不会再横生枝节的话题。

莫尔斯耐人寻味的神情令他有些发寒。

“一些微缩的模型。”莫尔斯从桌面上拿起一枚约一指高的小雕塑。

就算创造者尤其擅长半途而废，莫尔斯本身深厚得足以令任何人惊叹惭愧的基本功底，依旧使安多斯感到着迷。

他看向莫尔斯台上的若干瓶颜料：“你最近在做什么工艺作品呢，莫尔斯先生？伱会的内容太多，我很少猜得准。”

他的手与纹章接触的刹那间，一股凛冽却纯粹的力量顿时穿透他的全身，他沐浴其中，只觉得身与心都受了净化，本就不多的各色杂念都被灼烧清除。

王子笑起来，真诚地问：“可以允许我试试将它的上色环节完成吗？”

安多斯仍然不能定下心来。他的共情能力告诉他莫尔斯心中仍有重重炽烈的怒意，而他高尚的道德感不允许他就此离去。

“忘了你的固有色吧，王子。想想环境色。给个提示，左半张岩石的阴影是紫色，右半张岩石的阴影是绿色。”

他将纹章交还，好奇地询问：“刚才的感觉……是一份礼物吗？”

“你确实对艺术很是痴迷，王子。”他说着，以缠绕黑布的指尖拾起纹章，亲自递到安多斯。

假如佩图拉博在这儿，莫尔斯先生应当很快就能回复心情了：他们共处一地时，往往能通过双向的挖苦及嫌弃来达成自然而然的一片和谐——可是佩图拉博人在城墙之外，正要替洛科斯去打仗，安多斯知晓自己是拉不着这名救星。

莫尔斯撑着下巴，将纹章反扣于桌面。

真正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在于，他已经从各处嗅闻到太多令人恼火的肮脏祸祟。

预言的本质是浩瀚汪洋向现实的侵蚀，这才是所有信息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恶念的帷幕已悄然掀开，他必须找到那该死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