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井久政见女儿执迷不悟,目光略显阴郁,冷声道。
“织田信长能得天下?
就她那些倒行逆施的政令,足以让天下武家恨之入骨,只怕日后死无葬身之地。你要是不肯迷途知返,我浅井家就得给织田家陪葬。
你知道织田信长把织田家搞得何等乌烟瘴气吗?武家传统都被她摈弃,卑贱者与高贵者同席,亲疏不分,尊卑不明。
天下,是有德者的天下。
她织田信长唯才是举,是能挣得一时优势。但她不尊体统,不识大义,没有德行!织田家迟早会被天下武家唾弃,万劫不复而亡也!”
浅井久政义正言辞,但嘴上的道理和心中的计算其实是两码事。
浅井家从织田家手中拿到了不少好处,站在传统武家的角度,谁给骨头就给谁当狗。
至于丢骨头的人是足利还是织田,武家都无所谓,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浅井长政向织田家低头的做法放在其他人身上,浅井家臣团一定会支持,浅井久政这个老家伙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出来搞东搞西。
可这件事,坏就坏在织田信长自己身上,这家伙的新政走得太远,引起了浅井家臣团的恐慌。
北近江原本是幕府四职之一京极家的地盘,如今的京极家却在京都当寓公,权势清空,浅井家是怎么做到的?
当年京极家内乱,被浅井长政的奶奶瞅着机会以下克上,赶走京极家,自己当起了北近江的老大。
为了安抚当地武家,浅井家一直是以一揆契约的形式与家臣团达成君臣之约,村落的自治权很大。
可织田信长的玩法,却是在传统武家的知行制上再集中全力,加强管理,形成了所领给与的特殊分封制。
简单来说,就是织田信长把一块地方划给家臣当领地,但她随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给你换个地方。
织田家打到南近江,给你安排南近江。织田家打到摄津,给你安排在摄津。织田信长是爽了,可家臣团也麻了。
这一政策就是把织田家的家臣分成一个个军团,根据战略需要分包摊派。谁做得好就上位,谁做不好就下岗,非常OKR。
所以,织田信长总是可以根据战略形势,迅速做出反应,织田家的权力被牢牢集中在她一人手中。
可这一革新,也是踩到了所有传统武家的尾巴。
传统武家领地,是幕府给予守护名分,守护给予地头职权,地头再和下面村落的地侍合议,形成的松散统治联盟。
层层叠叠的架构虽然降低了上层对地方的控制力,但中央控制地方的成本也非常低,顺利帮助足利幕府这一弱势中央苟过了两百年。
大名,地头,地侍,就是大军阀,中军阀,小军阀。君臣关系与其说是效忠主君,不如说是歃血为盟,各取所需。
我认你当大哥,你负责罩我。哪天你罩不住我了,我就换个领导。又或者我自己足够牛b了,直接上台当新领导。
地方武家敢于桀骜不驯,甚至下克上的底气,就来自于她们对土地的控制力。
大名派代官下来管一管可以,但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就对她们祖传的领地动手动脚,就等着她们叛乱吧。
所以,地方武家的地盘是祖祖代代传下来的,相互之间的关系又是错综复杂,除非重罪,大名是不会去随便改易家臣的地盘。
可织田家的地盘,却是织田信长这几年迅速打下来的。她对内推行的革新,使她的权力远比一般大名集中,家臣团根本没办法制衡。
尾张家臣不听话,我就用美浓家臣。美浓家臣不听话,我就提拔足轻平民。再不济,还有近江伊势的降臣可用。
反正老娘有粮有枪,大权在握,怕个鸟。也不指望你们真心待我,只要畏我惧我,能为我所用就好。
织田信长急功近利的做法,最后结果就是整个织田家臣团只能给织田信长牵马坠蹬,传统武家合议的基础荡然无存。
以前织田家在尾张美浓的乡下自己玩,近幾武家也懒得去了解织田家的内部情况。
可现在织田家是天下强藩,入主京都主政,压制幕府将军,许多家中政策已经被近幾武家了解透彻,顿时吓尿了一群人。
而且,这些离经叛道的政策正在织田家刚刚征服的南近江,如火如荼的实施。
南近江传统武家的哀嚎声,近在咫尺的北近江武家是听得清清楚楚,更是心悸不已。
浅井家的家中体制比起一般武家大名更松散,是源于浅井家下克上的后遗症,所以浅井家臣团比一般武家更加抵触织田信长的政策。
浅井家是从织田家手里拿到不少好处,但如果代价是变成织田家的附属,甚至日后出现类似的所领给与政策,浅井家臣团宁可决裂。
而且,织田信长北伐朝仓家之事,还有一个现实的矛盾存在。
浅井久政盯着沉默的女儿,继续说道。
“织田信长要讨伐朝仓义景,你可以选择坐视不理,但你能保证织田信长对北陆道商路不动心吗?
朝仓义景坐镇福井平原的一乘谷城,织田信长要与朝仓义景交战,必然要越过敦贺郡这个必经之路。
你也知道,敦贺港是北陆道商路的重要一环,不容有失。
这两年,北陆道商路的利益越来越重,远超我家当初的想像。津多殿给了我们一份天大的好处,我们岂能让他忧心商路不宁?
况且津多殿仁厚,一直记着朝仓宗滴公当年的援手。敦贺郡的朝仓景纪,是津多殿多次来信叮嘱,希望浅井家能够予以照顾的人。
我们要是坐视织田信长攻入敦贺郡,威胁到朝仓景纪的安全,威胁到北陆道商路的存亡,未来怎么面对仁义无双的津多殿?”
浅井久政知道女儿执拗,如果不能说服浅井长政,浅井家臣团未必能够压制住这位浅井中兴之主,近江之鹰。
所以,她从两方面入手,劝说浅井长政改弦易辙,放弃对织田信长的支持。
其一,是北陆道商路的利益。
当年浅井长政只是想帮斯波义银一个忙,才会答应参与北陆道商路的建设和维护。可谁能想到,这条商路会如此爆炸式的发展。
如今每年商队的过路费,浅井家参与商路的货物份额收益,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土地田赋收入。
浅井长政无心插柳,北陆道商路却成了她这几年的最大政绩,可以拿捏浅井家臣团的利器。
大家出来混,自然是求财。背靠北陆道商路坐地收钱这等好日子,谁不想永远过下去?
可织田家来势汹汹,织田信长的势力已经渗入堺港,高规城,淀城,伏见城,坂本城。
半个近幾的北陆道商路,已经在织田家的兵威之下。
织田信长这么功利的人,必然会要求在北陆道商路中分一杯羹。可谁都不知道这位乖戾的强势大名,她会开出什么过分的条件来。
要是再让她拿下了敦贺港,等于是把近幾这边的北陆道商路给包圆了。
以织田信长吃干抹净的一贯作风,除了运营整条北陆道商路的斯波家,近幾方面的其他人怎么争得过她,不得喝西北风去?
摄津国山城国那边,浅井家管不了,但琵琶湖北岸,爱发关,敦贺港一线是浅井家的势力范围,是浅井家拿北陆道商路份额的底气。
浅井家臣团岂能允许织田家捞过界来,抢自己碗里的饭吃?
说到底,还是织田信长太贪,既要又要还要,不给别人活路,自然把别人逼得非得和她干仗不可。
其二,拿斯波义银说事。
浅井长政对斯波义银的特殊感情虽然从没有明言,但浅井家中一直有风言风语流传。
她与市君结婚许久,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便是暗恋斯波义银,不愿意与市君同房的明证。
敦贺郡朝仓景纪是斯波义银请托照顾的人,浅井长政要是眼睁睁看着织田信长杀入敦贺郡,她以后还有脸面对斯波义银吗?
浅井久政的话,果然让浅井长政眉间一紧,不复之前的冷淡。
浅井长政知道自己不该被母亲挑唆,但想起斯波义银失望的模样,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浅井久政见她动摇,赶紧又加上一句。
“我知道你不喜欢市君,织田家这次过分了,我浅井家无法再继续履行盟友的义务。若是你想与市君离合,我不反对。
如果未来你能得到津多殿的青睐,那更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我浅井久政倒履相迎,跪迎津多殿入主小谷城。”
浅井久政心里的小算盘,是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足利义辉死了,斯波义银已经是恢复了单身,假设浅井长政能追到他,那真是浅井家祖坟冒青烟。
至于市君,既然织田浅井两家要决裂,干脆离合把他送走。反正浅井长政也不愿意和他生孩子,这个男人留着还有什么用?
望着母亲貌似真诚的表情,浅井长政目光一闪,愤怒道。
“市君是我的丈夫,不论织田浅井两家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不应该牵连到市君身上!
我恳请母亲尊重市君,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他,为他遮风挡雨!”
自讨没趣的浅井久政撇撇嘴,美好的愿景虽然被浅井长政这不听话的女儿一手掐灭,但她却听出来了,浅井长政的态度已经松动。
浅井久政赶紧说道。
“好,就像你说的,我家与织田家决裂一事,绝不会牵连到市君身上,我可以向你保证。”
浅井长政深深吐出一口气,神情有些萎靡,低声问道。
“母亲既然来了,想来已经有对策要教我。”
浅井久政精神一振,说道。
“石山本愿寺传来了将军的御内书,我家已经得到讨伐织田信长的大义。
你既然答应了织田信长的要求,那就先放她过境。
朝仓义景殿下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在敦贺郡与织田家死战到底。
石部城的六角母女也会在那时候出手,策动对织田家政策不满的南近江武家举义反正。
还有三好义继,三好家的军势将从伊丹家的领地登陆,重返摄津国,攻打织田家在摄津国的据点。
而我浅井家将于织田朝仓在敦贺郡开战之时,起兵截断织田军势的后勤线,逼迫织田信长低头,为将军立下大功。”
浅井长政听得一头冷汗,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织田信长已经是被诸多恶意包围,她惊愕问道。
“将军的御内书怎么会由石山本愿寺转达?朝仓,六角,三好三方怎么会这么快就联起手来?”
浅井久政得意道。
“一向宗寺院遍布近幾,北陆,东海,有近江三井寺为中心,消息传递隐秘迅捷,织田家哪里防范得了呢。
将军在京都,已经被织田信长控制在二条城,内外消息不通。
好在佛教诸派不满织田家倒行逆施,天台宗通过自己在幕府的渠道,帮将军把讨伐织田信长的御内书递给了一向宗。
各方大名早就对织田信长的跋扈恣睢不满,如今有了将军给予的大义,当然是迅速联起手来,这才能打织田信长一个措手不及。”
浅井长政神色有些恍惚,漠然点点头。她终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原来已经有这么多势力参与进来,准备围攻织田家。
要是今日自己没有答应母亲的要求,不肯与织田家决裂。只怕浅井家臣团会出现反弹,自己的地位难保,可能被迫隐退,甚至切腹。
她喃喃道。
“那斯波家呢?”
浅井久政不屑得弯起嘴角,说道。
“明智光秀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答应织田信长的要求,跟随北上讨伐若狭国。
我看她呀,已经被织田家收买,背叛了斯波家。
京都的将军似乎也不敢和她联系,担心走漏消息。而近幾斯波领的外交役是由明智光秀负责,没有她在,谨慎的尼子胜久不会乱动。
但我相信,津多殿一定会支持我们的正义之举,织田殿下在京都欺凌将军的行为,是任何义理武家都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