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野利一试了试饭团的温度,将其中一个烤热的饭团抛给真田信繁,说道。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大熊朝秀不是最喜欢喊忠诚团结的口号吗,那么现在就是她表现自己言行一致的时候了。”
真田信繁啃了口饭团,问道。
“那如果她干脆心一横,不做不休呢?我们要是死在西征织田的战事中呢,死人又不可能再冲回来与她算账了。”
海野利一摇头道。
“不可能的。
主上你现在虽然让大熊朝秀恨得牙痒痒,但她自己也是一p股麻烦,做事当然要注意分寸。
说起来,大熊朝秀也是心累。她虽然得到津多殿信任,但自身地位却是先天不足。
其一,她并非斯波家臣,不是山中幸盛与岛胜猛那样的斯波核心嫡系,津多殿的信任有限。
其二,她曾经起兵作乱,反抗上杉殿下,又数次与上杉家臣团发生冲突,嫌隙重重,仇人太多。
其三,关东侍所奉行众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从近幾来的陪臣派与大熊朝秀为首的中越奉行派一直是竞争关系。
当年石田三成在的时候,近幾派与越后派还能维持和睦,因为当时关东侍所草创,北陆道商路的利益还不够大。
可现在呢,大藏长安与大熊朝秀这两派首领已经在津多殿面前近似相互攻讦,水火不能相容。
大熊朝秀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位置都来不及,时刻要警惕有把柄落到对头手里,以免惹出大麻烦。
我们真田众与大熊朝秀的不合,最多只是因为武田攻伐与西征织田的公务之争。
大熊朝秀平时使使绊子倒也不难,但现在主上你直接质疑她有可能因私废公,在大战中再搞小动作,她当然要提起十二分小心。
其他人不提,大藏长安必然会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借机把她拉下马来。”
真田信繁恍然得点点头。
“难怪你让我支持大藏长安上位明年的非常任理事,甚至说服小幡信贞再等一年,原来是这个目的。”
海野利一解释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大藏长安对我们有大用处,能与她搞好关系是有利无害。
当年大藏长安在君上面前进谗言,害得大熊朝秀差点丢了奉行所的大权。
之后君上为了平衡两人,还是让大熊朝秀继续把持奉行所,调走了大藏长安。
但为了补偿大藏长安,负责奉行所的廉政众却是大藏长安的人在管理,大熊朝秀一样是如芒在背。
而大藏长安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管着武家义理促进会,关八州的水力资金,农业贷款,助学补助,都来自于奉行所的资金输血。
大熊朝秀与大藏长安都恨不得对方喝口水噎死,却是谁都奈何不了谁,只能相互合作维持局面。
这就是君上的高明之处,制衡双方,而不是让一方独大,坏了和睦共进的良好局面。
我们既然已经得罪了大熊朝秀,即便日后您军功卓著,晋升斯波家臣,我等也得到斯波编制,混进斯波家,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因为我们入门还是太晚,不得不广交朋友,踏实根基。
大藏长安是伊贺前田家的家臣,被前田利益大人派来关东给君上当陪臣,在斯波家高层有关系。
与她为善,有利于我们日后在斯波家中结交贵人,更进一步。
另外,大藏长安一直在努力摆脱大熊朝秀的钳制,不被奉行所的资金预算左右。
君上当年为了拉拢关八州地方势力与武家义理促进会合作,曾经允许关八州土仓出资贷款,参与促进会的经济活动。
关八州百年战乱,武家穷苦,最富裕的就是那群尼姑,土仓资金也多来自于她们。
镰仓五山自持身份,不肯走到前台惹眼。小田原城下的新寺一派却没有这个顾虑,表现非常积极。
最后,津多殿是定下了妙安寺禹新,三光寺上惠,无量寺柘黄,养林寺开新这四位新寺派住持,来主持土仓方面的资金借贷。
大藏长安利用她们的资金,在关八州已然自成一系,对奉行所的依赖减少了许多。
我们已经得罪了大熊朝秀,日后做生意就得靠两条腿走路。一边和奉行所继续合作,一边与促进会开拓新路,才不容易被人拿捏死。”
海野利一说了半天,听得真田信繁头昏脑胀,她咔吃咔吃把手里的饭团消灭掉,指着海野利一的饭团问道。
“六娘你不饿吗?不饿就给我吃吧,我一个不够吃。”
正说得口干舌燥,苦心竭力向真田信繁阐述战略思想的海野利一愣了一下,气呼呼得把另一个饭团也丢给真田信繁。
真田信繁笑嘻嘻接过饭团,不管海野利一难看的脸色,掰下一块美滋滋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
“这些事我听不太懂,但我相信六娘你呀,只要有你在,谁都欺负不了我们。
你放心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要是遇到有不开眼的蠢货想挡我们的道,我负责带人去砍。
我们姐妹出山就是要搏富贵,只求财,不惜命。我不管大熊朝秀和大藏长安在搞什么,反正我不会让自家姐妹的血白流一场。
这次去西征打织田,就是要让天下武家知道,我真田众乃天下第一兵,以军功得富贵,舍我其谁。
至于拿了军功以后的日子怎么好好过下去,就看你了,六娘。”
真田信繁笑嘻嘻对海野利一竖起大拇指,一口亮晶晶的白牙晃得人头晕。
海野利一看向自己的主上,一贯冷冷的脸上透出一丝无奈,她望着远处山林,淡淡说道。
“我是不会让别人欺负了我们姐妹的,更不会让你被人蒙蔽。”
夜幕下,篝火边。
真田信繁低头啃着饭团,海野利一抬头想着心事,两人坐在一起是那么的让彼此安心。
她们是永远的伙伴,背靠背要在这个乱世好好活下去。
半晌,海野利一忽然开口。
“只是让天下武家知道真田众是天下第一兵就够了吗?
难道不是让津多殿看到您的价值,说不定还会给你一个孩子拉拢您呢。”
正在吃饭团的真田信繁忍不住咳嗽起来,差点被饭团呛死。
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抹了一把脸,一脸激动看向海野利一。
“真的吗?津多殿真的会给我一个孩子吗?”
海野利一冷冷说道。
“假的,骗你的,别做梦了。”
真田信繁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看着手里被自己口水呛得半碎的饭团,递给海野利一。
“我好像饱了,六娘你吃吗?”
海野利一瞅了眼她,没理会,自顾自拿出一个新饭团,插在树枝上,对着篝火烤起来。
———
关东侍所内部,围绕明年开春的西征,一轮轮内部博弈倾轧已经如火如荼,没人能够置身事外。
山中幸盛,岛胜猛,大熊朝秀,三巨头相互下套。新生代的巨头真田信繁与大藏长安,已经隐隐有意联手。
至于其余越后派系,关八州派系,更是错综复杂。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斯波义银的西征命令依然是所有人最优先服从的政治需要,否则就会引来其余势力的指责攻讦。
在这个混乱又清晰的政治格局下,作为越后双头政治的另一位大佬,上杉谦信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
春日山城,天守阁。
秋风渐冷,晨晚生寒,房间中早早就布置起了火盆,唯恐稚嫩的婴儿受凉。
屏风后,上杉谦信正小心翼翼喂着孩子,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她始终坚持亲自喂养。
走入屏风的直江景纲看着上杉谦信伺候孩子,默默坐在一旁,观察着主君的一举一动。
上杉谦信喂完,笨手笨脚轻拍孩子的后背,护着孩子不被奶呛到。上杉深雪则缩在母亲的手臂中,幸福得沉沉睡去。
将孩子交给一边侍奉的小姓,上杉谦信看向直江景纲。
“来了?”
“嗨,臣下见过殿下。”
“关东侍所那边还在闹腾吗?”
直江景纲摇头叹道。
“为了明年的非常任理事名单,实在吵得厉害。
候选名单前面两位,第一是北条家的大道寺盛昌,第二是武家义理促进会的大藏长安,引来无数议论。”
上杉谦信说道。
“北条家的人选,是我之前许给北条氏政的。虽然武田征伐半途而废,但北条家也算尽力,我答应了的事,就要说到做到。
只是一个非常任理事,掀不起什么大浪。当年北条家席卷关八州之势更加骇人,结果也是寸步难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至于大藏长安,真田信繁是铁了心和大熊朝秀为难,非要把她的对头推上来不可?”
直江景纲叹道。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没想到,关东侍所这次组织西征,竟然是真田信繁这样的愣丫头造起声势来。
区区一万战兵就让山中幸盛与岛胜猛挪不开眼,支持真田信繁与大熊朝秀为难,真是越活越回去。
想当年,殿下与津多殿聚集重兵,南下关东攻略,席卷关八州之地,那才是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哪像她们这般,蝇营狗苟,难成大事。”
上杉谦信看了眼一脸失望的直江景纲,说道。
“怎么?你这是怪我与津多殿闹变扭,不肯出力?”
直江景纲伏地叩首,说道。
“殿下,臣下绝没有这个意思。
臣下只是听闻,津多殿送了许多孩子的用物到春日山城,对深雪小殿下甚是关怀。”
听到这里,上杉谦信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小姓,示意她将深雪给自己再抱抱。
看着沉睡不醒的深雪,上杉谦信眼中充满慈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毕竟是父女连心,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心软的。
为了孩子,连我用谦信法号之事也是忍气吞声,倒显得我做事孟浪,不讲情面。”
直江景纲狠狠摇头,说道。
“殿下何出此言。
您与津多殿联手平定关东乱局,打下越后双头政治的大格局,乃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璧人。
即便人生路上有些艰难险阻,但终究是要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谁都离不开谁。”
上杉谦信看着直江景纲越说越肉麻,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当年的上杉家臣团,对斯波义银是极其排斥,数次掀起反对自己追求斯波义银的行动,闹得自己甚至需要举起屠刀震慑诸姬。
这会儿,上杉谦信真的有可能和斯波义银闹翻,最害怕的又是这些上杉家臣。
没办法,斯波义银给的实在太多,谁都舍不得让越后双头政治一拍两散。
斯波义银那边稍有缓和的行动,这边上杉家臣团马上欢欣鼓舞,求着上杉谦信赶紧和解了事。
回首往事,这数年之间,上杉家臣团心态变化如此之大,让上杉谦信难抑笑意。
她抖肩笑了好一会儿,把怀里睡觉的深雪抖得眉头一紧,哇哇哭了出来。
新晋辣妈上杉谦信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赶紧哄着心肝宝贝继续睡觉,哪还有空嘲笑直江景纲。
等到深雪再次沉睡,上杉谦信才缓缓舒口气,对直江景纲说道。
“你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我不会与津多殿坏了情分,就算为了深雪,我也不能让越后双头政治决裂,我要替深雪保住属于她的未来。”
过了愤怒示威的阶段,上杉谦信也冷静了下来。
斯波义银舍不得孩子,送来了给孩子的礼物表示缓和。她上杉谦信又何必咄咄逼人,真把斯波义银逼得一拍两散?
真要是斯波上杉两家各走各路,斯波家的基业岂不是全部便宜了武田家的孽种?
上杉谦信从来就不傻,她知道,为了深雪日后的前途,她不但不能决裂,还必须进一步加深斯波上杉两家之间的联系。
斯波义银越离不开上杉家的支持,那他就越需要认真考虑上杉深雪的未来。
母凭女贵,女凭母贵,其实是一个道理。
既然想明白了这一点,上杉谦信自然没有了继续呕气的动力。她现在甚至比之前更有冲动,让越后双头政治进一步纠缠深入下去。
上杉谦信冷眼旁观关东侍所的乱局,好笑中还有那么一丝得意。
依靠这些蛇鼠两端的蠢才怎么成得了事?在关东这片土地上,斯波义银最后还不是得依靠我上杉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