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光秀皱眉道。
“同心众都是斯波家精英,战死一个也心疼,君上这是要破釜沉舟吗?但即便五百同心众能够以一当十,也难以取得一锤定音的效果。
据我所知,织田殿下在尾张美浓的核心军势中花了很多心思,铁炮配备超过两成,再辅佐弓矢,铁炮弓矢众足足占了兵员四五成。
这些人有南蛮人专门训练过,能在织田超长枪阵的保护下,打出三段射击,铅弹弓箭几乎是一刻不停倾泻而下,足以崩溃任何冲锋。
君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亲率五百精锐冲阵,实在太冒险。”
义银微微一笑,说道。
“织田信长有南蛮教相助,我就没有南蛮人的帮忙吗?
四门南蛮国崩现就在我后营,有南蛮军士负责操炮。
我会在战前把四门国崩偷偷运上堂木山,堂木山依山傍水,正对着整个小平原,只要织田军敢下山,我就拿国崩轰击她们的枪阵。
然后,我将带头冲锋。”
明智光秀瞳孔一缩,看向义银肃杀的面孔,已然说不出话来。
义银看着明智光秀,斩钉截铁说道。
“此战的策略是出奇制胜,要注意保密,不会在军议上开诚布公。但我会与真田信繁,前田利益密谈此事,向她们坦然相告。
没有人是弃子,她们只是带兵先行,而我会随后冲锋陷阵,我们君臣共赴战场,舍身一搏,亦是一段佳话。”
明智光秀目光一闪,义银把策略改动不多,主要是两点区别。
其一,是和真田信繁,前田利益透底。其二,是把所有兵力托付给她们,义银自己亲自带同心众冲锋陷阵。
策略变化不大,但整个性质却是完全变了。
如果真田信繁与前田利益不知道对方的布局,打起来自然是毫无顾忌。但如果她们知道了,还会那么勇往直前吗?
明知道前面是敌人的陷阱,自己还要强行跳下去,一点犹豫都不带,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傻子吗?
但凡她们在战时露出一点犹豫,就可能被织田信长察觉到问题,导致整个策略功亏一篑。
这就是蒙在鼓里的好处,她们可以冲得没有后顾之忧,织田信长也相信斯波军掉入了自己的陷阱。
可义银偏偏要把这件事告诉真田信繁与前田利益,展现自己的坦荡,赌她们的忠诚。作为主君,在大战前夜,这个做法显得很愚蠢。
而义银为了表示自己作为主君的担当,更是亲赴一线,要亲率近卫冲锋,作为最后的一锤定音,更是离谱。
真田信繁与前田利益有那么重要吗?她们死了也不打紧,伤不了斯波家的筋骨。但义银死了,整个斯波家就不存在了。
他可是斯波家的独苗!
站在理智的立场上,明智光秀还是觉得自己的策略最好。
忽悠别人去送死,义银自己捏着大把预备队,在最合适的时候投出去,将胜利笑纳怀中,不好吗?
这样做当然是最好的,是将利益最大化的办法。
可不知为什么,看到义银义无反顾得相信部下,看到他信誓旦旦要与部下同生共死,明智光秀就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激昂。
这才是让明智光秀深感自惭形秽,执意誓死追随的斯波义银,义理为先,天下敬仰的武家守护神!
其实,义银并没有明智光秀想得那么高尚。
在他看来,明智光秀的做法,看似是让自己占了便宜,也是毁了自己的名节。
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几个愚忠的傻瓜。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义银既然走上了神道,就必须走得堂堂正正。
明智光秀虽然聪明,但在这件事上取了不该取的巧,还不如义银蠢得坦荡。
当然,这也是因为明智光秀不知道义银掌握的底牌,所以误判了风险。
冲锋陷阵危险吗?很危险。
织田家的超长枪阵配合铁炮弓矢三段射,几乎是无缝连接覆盖射击,对岛国的传统武家,可以说是降维打击。
这种战术对别的姬武士团使用,那是把脑袋挂在腰上冲锋,有去无回。
但对于义银而言,就有些不一样了。
义银有杀戮模式护身,不会受到致命伤害,身边还有五百誓死相随的精锐姬武士,背后的山上又架着四门火炮。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红天妒红颜特效,能够改变天气。
这时代的铁炮还没有足够好的防水,火药受潮那就是根炸不响的铁条。另外,弓弦也会受潮损伤,大雨之下箭矢更没了准头。
义银看似高风亮节,与诸姬开诚布公,要打一场光明正大的合战。其实他是把最肥美的军功,留给了自己最嫡系的同心众。
真田军一万奇兵迂回,近幾联军两万战兵正面强攻,她们只是作为砧板,黏住织田军的阵线,吸引织田军的注意力。
而义银亲率的同心众,就是把织田军往砧板上砸的铁锤。
真田信繁与前田利益干的是苦活,立的是苦功。真正在战场上大杀四方,获取大功的是义银和他的同心众。
君上亲率近卫攻破敌阵,谁的功劳能比君上更大?在战后军功分配上,义银就牢牢拿住了主动权。
织田家不可能一战就崩溃,也就是说,即便织田信长认栽,愿意谈判,义银很难从她手里抠出土地知行,恩赏此战的功勋之臣。
武家奉公恩赏,最重土地知行,其次才是钱粮。
义银不缺钱粮,他可以印粮票充数,但他很缺土地。
他要团结武家集团,就不能侵犯她们利益,所以没办法像织田信长那样随意褫夺知行,吞噬土地资源。
斯波家复兴至今七八年,近幾斯波领不过二十万石领地,加上尾张关东两处斯波领,斯波家的领地大概也就是织田家的十分之一。
义银完全是依靠人格魅力建立起斯波阵营,用北陆道商路的商利补充财政,支撑起了自己的霸业。
以前拉队伍一起打仗,义银还可以从失败的敌军手中获取土地,用来恩赏安抚自己的盟军战友。
可这一次,织田家败而不败,斯波家胜而不胜,双方既然有心谈判苟合,织田信长就绝对不会随便交出自己的领地。
这就让义银陷入了一个麻烦,就算他打赢了织田信长,但联军没有拿下新的土地,又该用什么恩赏盟军战友?
如果想要用钱粮就打发了盟军,就必须让自己占据最大的军功,只有自己功劳最大,不取土地,其他人就算不爽也只能认了。
同心众集团是最特殊的武家集团,她们吃的是斯波编制的铁杆庄家,是同心秘书处派往各个斯波领的中坚力量。
土地很重要,但对于同心众来说,效忠斯波义银,在斯波编制这个体系内混得如鱼得水,更重要。
所以,只有义银带着同心众拿下头功,他可以用斯波编制另行恩赏同心众,不求土地知行,那么其他人的功劳就可以跟着被压一等。
君上高风亮节,其他人也不好索取无度,有利于战后恩赏分配,只花钱,不给地。
这就是义银在确定自身安全之后,想要尽可能表现,上阵拼一把的最大原因。
当主君没那么容易,当盟主更是难上加难。明智光秀以臣子的视角做出的最佳选择,其实并非是义银的最佳选择。
这仗还没有开打,义银就必须把打赢之后怎么谈判,怎么恩赏的事都考虑清楚,才有胆子去开战。
否则就算打赢了此战,却落得一身麻烦和埋怨,也许结果还不如打输去织田信长那边艾草呢。
———
两军对峙余吴湖,斯波义银这头在思索着如何南下发动攻势,甚至考虑到战后恩赏问题。
而另一边的贱岳防线,羽柴秀吉与竹中重治也在营中密谈。
此时已然是春浓近夏,羽柴秀吉感觉夜晚的风也渐渐燥热起来,她低声对竹中重治说道。
“泷川一益对我的建议完全听不进去,她是铁了心要把北近江众填进贱岳防线。”
竹中重治笑道。
“怎么用北近江众,哪里是泷川一益可以自作主张的?大殿几度亲临前沿,必然有所指导,泷川一益也就是听从吩咐罢了。”
羽柴秀吉丧气道。
“我好不容易把北近江众笼络到自己这边,没想到大殿却是想把她们当炮灰用。
这一战若是打得她们伤筋动骨,我这些天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竹中重治摇头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的北近江众对您弯腰,只是因为她们在织田家找不到更好的靠山,看似恭谨,实则无用。
大殿性子乖戾,正好磨一磨北近江众的性子,死的人多了,削弱了她们的实力有利于您掌控她们。
南近江之屠,越前国之乱,南伊势北畠家取而代之,北近江矶野员昌仓皇投奔斯波家,织田麾下的当地有力武家谁得到了好下场?
北近江众经过这场战事磋磨,锐气尽去,对织田家心有余悸,才会真心的臣服于您,认羽柴不认织田。
有大殿这块磨刀石帮忙,您应该开心才对。”
羽柴秀吉苦笑道。
“总是说不过你,但听起来的确不错。”
羽柴秀吉虽然是织田家的嫡系,但因为麾下大多是北近江众,所以她这次也被安排在贱岳防线,配合泷川一益主持防务。
对此,羽柴秀吉心里其实是有些不满。
其一,羽柴秀吉已然是十二万石大名,又是织田信长的身边仆役出身,类比野孩子团的成员地位。
泷川一益虽然出身母衣众,是织田信长夹袋里的亲信,但羽柴秀吉不觉得泷川一益有资格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其次,羽柴秀吉敏锐感觉到,泷川一益所谓的加强防务,就是要用北近江众去填充贱岳防线。
那些人可都是羽柴秀吉苦心收服的北近江当地部众,泷川一益可以不眨眼把她们往死里用,羽柴秀吉却是心里在流血。
虽然羽柴秀吉心存不满,但她城府很深,没有与泷川一益当面起冲突,就是私下与竹中重治说话不必顾忌太多,透出了自己的不满。
她沉思半晌,问向竹中重治。
“竹中姬,你说大殿她真的要在这里与津多殿死磕到底吗?”
竹中重治叹道。
“上位者,无非都是骑在虎背上,许多时候也是被逼无奈。
如今斯波织田双方的交锋已然白热化,除了两位主君在余吴湖的主战场对峙,其他地方都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就这么个形势之下,两位主君还有不战的理由吗?若是两位主君不打,各地武家将如何看待?又如何有心气继续打下去?
其实两位主君是如此无奈,您这十二万石的大名不也是慢慢品出了无奈的味道吗?”
羽柴秀吉点头道。
“骑在虎背之上吗?竹中姬此言振聋发聩,我当谨记于心。”
竹中重治又说道。
“原本,大殿还有犹豫的可能性,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羽柴秀吉问道。
“是因为刚来的那个消息吗?佐久间信盛这次丢脸丢大了,她竟然被大谷吉继偷袭,夺走了铃鹿关。”
竹中重治叹道。
“这其实不怪佐久间信盛大人,祸乱的根子还在大殿自己身上。
当年大殿为了迅速平定南近江的六角之乱,默许柴田胜家与佐久间信盛两位大人在南近江烧杀抢掠,把当地武家都得罪完了。
原本南近江还有蒲生贤秀帮忙镇着场子,但这一场斯波织田之战,让蒲生贤秀陷入了尴尬。
她的女儿蒲生氏乡是津多殿座前第一亲信,执掌斯波同心众,位高权重。
大殿如何能放心蒲生贤秀在南近江之地握有权柄,就不怕她煽动南近江武家投向斯波家吗?
这次大战,北畠具教,矶野员昌这些地方名门都选择了斯波家,这让大殿非常忌惮当地有力武家,所以,蒲生贤秀必然要避嫌。
蒲生贤秀回家养老,不问世事,就凭佐久间信盛在南近江当地的恶名远扬,不出事才是怪事。
所以我说,这事的根子还是坏在大殿身上。
若不是大殿折辱地方武家过了头,地方武家何至于心向斯波,导致织田各领始终不得安宁。
这时候,也没人再笑话津多殿的仁厚是过于迂腐。天朝有云,仁者无敌,古人诚不欺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