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摸着玲奈的头发,轻声问道。
“母亲既然回来了,能否在甲斐国再多住些日子?”
武田信虎目光一闪。
“你现在不是做的很好吗?何须我回来指手画脚,多嘴多舌?”
武田信玄无奈一笑。
“母亲是旁观者清,应该比我更明白武田家现在的窘迫吧?
玲奈受圣人恩宠,武田家看似外患消除,家业稳固,但内部的暗潮却从来没有停歇过。
甲斐众以小吞大,欺凌信浓众与骏河众过甚,家中的矛盾越来越激烈,我也只是勉强维持平衡。
骏河国我已经决心放手,交给圣人处理。所以我可以对骏河众下狠手,无所顾忌得屠戮不利于武田家的骏河姬武士,一绝后患。
但甲斐众与信浓众的矛盾,我却是没有办法快刀斩乱麻。
我虽然用分化瓦解的手段,对信浓国人各个击破,但信浓国比甲斐国大了太多,当年的征服只能用怀柔,信浓众的独立性还是太强。
木曾,诹访,保科,真田这些信浓各地武家领袖,她们畏惧的是我的阴狠手段,并非真心臣服于武田家。
另外,甲斐国中也不太平。
穴山信君与德川家康勾结,在骏河国走私牟利。小山田信茂拿了北条家太多好处,历来亲近北条,甚至被北条家列入兵役帐。
谱代家臣自诩功高,从来看不起信浓国人,对信浓地方武家竭力打压剥削。
就连一门众。。自从信繁死后,信廉上位,他这脑子就越来越糊涂,她真以为自己有能耐吗?
我几次明里暗里敲打她,总算是让她清醒了一点。但她竟然会替穴山信君说话,帮德川家康走私,真是愚蠢到让我无语。
我武田信玄看似名声在外,但事实上,上杉北条织田甚至是德川,这些周边大大名并不担心我。
她们都知道,我武田家内部就是一摊烂泥,扶不上墙。
若不是圣人慈悲,庇护我武田家,一旦到了群雌乱战,争夺天下之际,我武田家必然是第一个倒下的倒霉蛋。
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我武田家的内部就是诸强藩之中最脆弱最矛盾的,处处都是漏洞,焉能不败。”
武田信虎沉默听着女儿直言不讳,袒露心声,对于武田家的隐患,武田信虎自然是清清楚楚,她这位曾经的家督也是吃够了苦头。
甲斐众的短视贪婪,内部不和,信浓众的勉强服从,暗藏私心,迟早有一天会把武田家拉扯到四分五裂。
武家不可能代代都出英主,像武田信玄这样厉害的家督,是百年难得一见,难道还指望量产不成?
现在的武田家就是被武田信玄这头母虎镇着,但这头老虎终究是要老的,要死的,她又能坐镇多少年呢?
等她一死,被她以个人能力压下来的所有矛盾一一爆发,武田家的乐子可就大了。
武田信虎沉声道。
“所以你要跳出这个死局,去常陆国开拓新领?”
武田信玄苦笑道。
“山里人穷怕了,不论我如何调教甲斐众,她们永远是急功近利,只能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恨不得把一切都搬回山里埋头享受。
甲斐信浓两国石高也有六十万,但山沟沟里的绝望,支撑不起武田家的未来,我们必须走出去。
常陆国有平原良田,有湖泊良港,有充足的人口,还有漫长的海岸线。
最重要的是,根据武家义理促进会的利根川中下游改道计划,常陆国将是利根川改道之后的最终出口,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在武藏国泛滥成灾的水患,将被彻底根除!利根川多余的水量将经过下总常陆两国出海,成为灌溉下总台地,常陆台地的无穷源泉!
武藏,下总,常陆三国将成为利根川中下游改道工程的最大受益者,三国总计石高很可能会超过两百万石!”
武田信虎听得倒吸冷气,她久居京都,虽然对利根川中下游改道的水利工程略有耳闻,但却远不如武田信玄研究得深。
上杉谦信手里握着佐野领这个下野门户,眼睛盯着下野国。
北条氏政心里期盼着拿下房总半岛的安防国与上总国,完成从北条二代目至今未完成的征伐大业。
但武田信玄与她们两个眼光不同,远在甲斐国的武田信玄跳出了关八州的传统圈子,以旁观者的眼光发现了常陆国深厚的发展潜力。
天下六十六国,总石高也就二千万。武藏,下总,常陆三国因为利根川中下游改道,竟然能够达到天下十分之一的石高,简直离谱!
下总暂且不提,武藏常陆两国可都是沃土千里的大平原,一旦解决了水利灌溉问题,这里的稻米产量可不是蹭蹭往上冲嘛。
别看岛国武家乱世乱战打得眼花缭乱,军事似乎占了最大的吸引力。但归根结底,农业社会看的是粮食,而具体到岛国,就是稻米。
一切军事行动的根本,就是看武家大名能够从土地资源中搞出多少大米,用于军事行动。
有足够的大米就可以调动足够的人力,收买敌人的部下,坚持更长时间的对峙,比敌人拥有更多的大米储备,就是战则必胜的信心。
大米来源于稻,种稻最要紧的就是水源。常陆台地多平原,再加上充沛的水力资源,这是何等诱人的富庶领国。
对于武田家而言,更有意思的一点在于,没人有资格和武田信玄抢这块沃土的名分。
佐竹武田两家皆出自源义光一脉,常陆守护佐竹家不义,同宗的武田家取而代之,符合武家传统。
义银点头答应了这件事之后,武田信玄已经拿到了统治常陆国的法理依据。
从实力上来说,关东侍所三强藩并立,北条家盯着房总半岛,上杉家志在下野国,其他有力武家没底气没本事和武田家争夺常陆国。
即便最终论功行赏,武田家拿不到整个常陆国,要分些边边角角给参战的有力武家雨露均沾。
但只要武田信玄能够牢牢抓住常陆守护这一名分,能够占据佐竹家实控的北常陆七郡,就足够拿捏常陆国地方武家,统治当地。
武田信玄肃然道。
“常陆征伐干系武田家未来,我将抽调自己的旗本众,直臣团去征服管理常陆国,至于信浓众与甲斐众,我不准备让她们多插手。”
武田信虎瞅了女儿一眼,说道。
“你这样做,可是要吃独食,会得罪很多乡里乡亲的。”
武田信玄笑道。
“所以我才需要母亲替我坐镇甲斐国,压着这些家中的鬼魅魍魉不敢妄动。
您凶名在外,杀人不眨眼,有您在甲信山地看着,我才能安心待在常陆国,不用担忧后方不稳。”
武田信虎嗤笑道。
“老朽已经年过七十,早年的火气早已散尽,这些年吃斋念佛,修行日深,你竟然怂恿我再起杀心?坏我修行,不为人女也。”
武田信玄抱起女儿,母女两人一起朝着武田信虎鞠躬,说道。
“当年我被家臣团胁迫,无奈驱逐了母亲,至今还在受到钳制,束手束脚,有苦难言。
自从生下玲奈之后,我总是在做噩梦,梦见玲奈被家臣团用刀子逼着,将我驱逐,走上我的老路。
母亲,我要留给玲奈一个干干净净的武田家,请您帮我!我恳请您,为了玲奈,帮帮我!”
玲奈在武田信玄怀中,眼珠子不解得看看母亲,又看看祖母。
都说隔代亲,武田信虎对武田信玄能狠下心肠,可是对上玲奈清澈无邪的双眸,心如钢铁也得化作绕指柔。
武田信虎伸手摸了摸玲奈的小脸蛋,摇头叹道。
“罢了罢了,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为了我的小玲奈,再举屠刀又何妨。
只要你信得过我,肯放权给我,我便化身怒目金刚,替你看着这片甲信山地的刁民逆臣,谁敢坏我家玲奈的好事,我便宰了谁!”
武田信玄笑道。
“我自是相信母亲的,甲斐信浓之军政财权,您尽可专断独行,我不过问。
您坐镇甲信,我坐镇常陆,一起为玲奈拼出一个平平安安的未来,让她可以一生无忧无虑。”
武田信虎点点头,问道。
“那么玲奈呢?她是留在甲信,还是去常陆?”
武田信虎这话有隐意。
甲信与常陆距离很远,隔着山川,以及别人家的领地,武田家不可能两手抓两手硬,日后必然要选择其一作为核心领地培养班底?
武田信玄到底是想利用常陆的资源压制甲信武家,还是想彻底抛弃甲信,在常陆重起炉灶?
这一点,一定要明确。
而玲奈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武田家的未来。
因为随着武田义信的长大成人,她的班底必然是武田家日后倚重的姬武士团,这些人来自哪里,哪里就是武田家的核心领地。
对于母亲的问题,武田信玄微微一笑,指了指身边不语的高坂昌信,说道。
“玲奈不在甲信,也不在常陆,而在斯波同心众。
圣人说了,蒲生氏乡与井伊直政是玲奈的老师,让玲奈在我这里休假结束之后,回去同心众学习。
高坂昌信一直在担当玲奈的直臣,替我照顾她在中枢的生活,她也是武田家未来的家宰,辅佐玲奈执政。”
武田信虎愕然。
同心众集团是斯波家实质上的中枢,由斯波义银直接领导。
特别是蒲生氏乡与井伊直政为首的同心秘书处,更是把持斯波中央的权力机构,众人瞩目。
武田义信是斯波义银长女,又由同心众领袖教育长大,那么她未来很可能成为同心众的利益代表,也就是斯波中央集团的权力人物。
武田信虎有些迷茫,看向武田信玄。
武田信玄摇头道。
“母亲大人你别看我,我也搞不懂我们这位圣人在想什么。
玲奈因为我的关系,政治上先天不足,当不了天下之主,但圣人却要让她进中枢培养,我也很纳闷呀。”
武田信虎摸了摸下巴,叹道。
“圣人目光千里,我是看不透了,但我相信他对玲奈的感情,他不会害了玲奈,我们遵从便是。”
武田信玄看一眼母亲,她心里其实有些想法,但不方便说出来。
因为武田义信是武田信玄强行斯波义银得到的种子,所以注定武田义信负有原罪,当不了斯波天下的最高统治者。
但斯波义银执意让没有继承权的武田义信进入中枢,甚至可能在未来掌控同心众,同心秘书处,这一政治举动就耐人寻味了。
武田信玄与斯波义银有默契,有配合,她隐约已经猜到了一些。
斯波义银不希望未来的斯波将军一家独大,因为一家独大就意味着某家神裔为保证自己一系的继承权,可能会把竞争对手全部掐死。
手足相残,姐妹阋墙之事,将无可避免。
就斯波义银那个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软性子,他怎么舍得自己的后裔相互攻奸,血流成河。
所以,斯波义银心中的斯波政权,第一要务必然是要维护神裔集团的团结,他极有可能选择分权。
对于武田信玄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她当年在盐田城强行斯波义银有多爽,子孙后代背负的原罪就有多深。
如果斯波天下是由天下之主一言九鼎,那么武田神裔一系随时可能会因为起源罪恶,被优先弄死。
武田义信这个没有继承权的污秽子嗣进入中枢,代表斯波义银已经开始考虑神裔家族未来的布局。
为了保护武田义信,斯波义银必然会给予一定的权力,确保武田义信拥有足够的政治价值,免于灾厄。
对此,武田信玄当然是喜闻乐见,积极配合,但这些事就不需要和母亲明说了。
武田信虎能自己领会最好,不能领会也无所谓,这是属于斯波义银与武田信玄的政治默契,少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