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多事的春天,关八州大地最受关注的两个姬武士,竟然是两位孕妇。
岛胜猛怀着身孕,快速凶猛得攻破关宿城,成为压断佐竹义重战斗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东武藏之地缺乏管理的姬武士团,所以她大开方便之门,这次出战领御恩受赏赐的大批义军都得到斯波编制,入驻关东斯波领。
诸姬群起欢呼,自然将这位斯波家智勇双全的忠义大将捧得老高,所谓鲜花着锦之盛。
上有圣人的恩宠,下有部众的拥护,岛胜猛虽然最近在安静养胎,可威信声望却是越来越高,权力地位已然更进一步。
而另一位孕妇便是北条氏政。
这位一直被北条家臣团压着的弱势家督,自从怀上圣人的神裔,挟肚子以令家臣,说话从来没这么好使过,做人从来没这么硬气过。
她先是全力动员北条军势,使得北条军成为这场东方之众叛乱中的义军绝对主力。
甭管北条家到底有多少人上了战场,光是这个态度就足以帮北条家洗掉关东侍所内外诸多质疑,干干净净上岸,自诩忠臣。
当圣人与关东侍所在处理东方之众的问题上产生巨大分歧之际,又是北条氏政赶到河越城,主动邀请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前来一叙。
关八州武家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到河越城,寄希望于北条氏政的斡旋成功,不要让多灾多难的关东大地再起风波,再受磨砺。
武藏国内有三条重要河流,成川字型由西北向东南贯穿武藏之地,分别是多摩川,荒川,江户川。
多摩川靠近相模国,荒川位于中部,江户川是利根川下游,位于武藏下总两国的地理边界线。
其中,荒川与江户川下游合流归一,至江户湾出海。
河越城又称川越城,与江户城有非常紧密的关系,两座城市都是由武藏国名门太田家的先祖筑城。
河越城位于荒川与江户川的合流交汇处,江户城在下游出海口,两者组成了武藏国面向下总国的地理防线。
太田家是扇谷上杉家宰,太田先祖为扇谷上杉家的崛起,立下汗马功劳,也因此太田家在武藏国地位超然。
在镰仓足利家与扇谷上杉家对抗时期,太田先祖建立起这两座城池,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防范古河领的关东将军。
但之后因为占据河川之利,两座城池便发展起来,河越城因为比江户城发展更快,又位于上游占据主导地位,遂有江户之父的称号。
这个时代,河越城才是武藏第一大城,所以北条家舍得把江户城连同东武藏之地献给圣人,如果是河越城,北条家臣团可真不舍得。
北条家一直在关东侍所吹风,希望圣人将关东侍所大评议与常务理事会的办公地点搬迁到江户城。
虽然这是出于北条家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私心,但越后国御馆实在太远,关八州武家倒是普遍赞同。
当然,上杉家自然是竭力反对,两家在暗地里一直较着劲。
北条家臣团想得太美,但河越城在武藏国的核心地位,也许很快就会不保。
因为圣人已经把东武藏之地并入关东斯波领,怀孕的岛胜猛将这块地盘视为自己孩子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据地,非常上心。
江户城以前发展的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北条里见两家对抗,江户湾始终处于交锋前沿,海上商路难以发展。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利根川下游泛滥成灾,当地有很多沼泽地芦苇荡,看似一片平原沃土,其实缺乏耕地。
商业受困于海上争斗,耕种受困于陆上水患,江户城即便占据了优秀的出海口位置,结果还是发展不过内河交通枢纽的河越城。
但随着里见家的低头降服,利根川中下游改道工程的顺利展开,阻碍江户城发展的两大不利因素正在逐渐消失。
岛胜猛很看好江户城,大胡领太小太远,关东斯波领的未来在东武藏之地,而东武藏之地最适合发展的核心城池就是江户城。
北条氏政接待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的地方,在河越城外围东侧的冰川神社。
天皇朝廷被足利义满屠灭之后,与天皇关系密切的神道教也被斩草除根,唯有祭祀武家神的八幡宫一系神社被保留。
太田先祖建造河越城,这间冰川神社在外围以城下总镇守的超然地位,故而幸存。
当地的冰川神社据说有两千五百年历史,当地大宫之名,便是源于冰川神社。
但神社原本供奉的神灵皆被撤下,换上武家神八幡太娘的神位,这才算是过了关。
神社所在的大宫地区,距离古河城百里,距离河越城二十里。
骑马来到大宫的武田信玄,在神社外望着鸟居,莫名想笑。
世事变幻太快,五年前川中岛合战,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在北信打得尸山血海,恨不得咬死对方。
四年前的骏河侵攻,武田信玄撕毁与北条今川两家的同盟,一口吞下骏河城,北条氏康也是恨不能宰了武田信玄。
这才四五年功夫,武田上杉北条三家竟然能够坐在关东侍所的体系中,一起和和气气商量事情。
更有趣的是,武田信玄的女儿四岁,上杉谦信的女儿两岁,北条氏政肚子里的孩子三个月,三女所孕育的子嗣都是来自圣人的神种。
不知已经在天上的北条氏康得知此事,会做何感想?
三强藩在关东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却被一个男人的吉尔连起来,坐在同一张桌上,用同一双筷子,往同一个锅里捞食吃。
想到此处,武田信玄忍不住感叹一声,孽缘啊,都怪那个可爱又可恨的英俊少年。
身边迎客的北条家臣,她眼看武田信玄不动弹,却望着鸟居出神,也不敢催促,只是默默等待。
半晌,武田信玄自己回过神来,摸了摸眼角隐隐透出的鱼尾纹,苦笑摇头。
每次见到圣人,都为他容颜惊叹不已。
武田信玄老了,上杉谦信也老了,但斯波义银永远是那张十六岁的英俊脸庞,岁月流逝也无法在那位圣人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看到那张永远青春洋溢的俊脸,总能让武田信玄怀念过往,感叹岁月无情,人心多变。
外间流传圣人召见之时,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当场翻脸,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翻脸的是上杉谦信,那位的性子永远是这么刚烈,一肚子怨气像是个欲求不满的怨妇,明明是有了孩子的娘亲,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武田信玄多有城府一人呀,就算是杀人也是笑眯眯捅刀子,她怎么可能当场和圣人闹翻?最多是软刀子抽插,让圣人有苦说不出。
斯波义银庇护东方之众的政治意图,其实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都看得懂,但她们也的确很为难。
武家家名之下的家业,属于家名之下所有姬武士,这是武家传统的共识。
姬武士团以家臣的方式效忠家督,维护的其实是整个武家集团的共同利益,包括自己的那一份。
就像是现代的股份制公司,家督是董事长,可以决策发展战略。
但董事会的大股东,乃至持有少数股份的小股东,公司一样属于她们,她们也是有一份的。
家臣效忠主君类似入股,分配知行地类似持股,武家传统的评议制度,家臣团的参议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限制针对家督的。
大家拼命跟你干,是指望跟着你发财,如果你没办法为大家牟利,那我就带着资本另投别家。
这就像是一家上市公司,业绩好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大股东小股东一起笑呵呵看手里股票增值。
要是业绩下滑,股票大跌,大股东花式减持,小股东想着割肉,都想带着资本跑,日子还怎么过?
所以武家和上市企业其实是一种风格,领导天天吹牛逼,年年刷业绩,可不敢让股东们失望。
企业垮了最多是破产,家业垮了真的会死全家,压力更大。
斯波义银逼着关东侍所各家对口帮扶,救济东方之众,这种事没有一个正常家督敢随便答应,家臣团那边没法交代。
站在政治家的立场,武田信玄明白斯波义银是对的,关八州需要弥合分歧,内耗是最差的选择。
可如果把武家看作一家上市公司,看看那些股市里急功近利,天天炒作,动不动业绩超预期的企业,就能明白武田信玄的尴尬。
武家这种经营家业的模式,就没有优秀政治家施展才华的土壤,一个个小团体自私自利,一个个小山头只顾自己,谁在意大局?
赶紧把今天的好处吞了,套利变现了,明天她们都不耐烦等,何况是考虑长期良性发展,先投入一大笔。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现实就是没人愿意种树,全在想着砍树变现,被短视的大多数所裹挟,什么事能搞好?
斯波义银支持利根川中下游改道工程,用自己的信誉做抵押,借来大笔资金搞水利搞生产,大家尝到了甜头,这才愿意跟进。
可救济东方之众这种事,各家只看到付出,没看到回报。一定要说有好处,那就是关八州整体稳定的政治大局。
这玩意儿谁在乎啊?谁愿意用自家白花花的粮食去买一个所谓的稳定大局?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反正有圣人这个背锅侠,各家自然不愿意掏钱,都在捂着钱袋子装死。
斯波义银召见上杉谦信,武田信玄,提及对口帮扶之策,就是指望自己女人的眼光长远一点,帮忙带头做个榜样。
可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女人那也是家督,屁股后面一样是养着一群姬武士吃饭,她们也很为难。
例如武田信玄,她当然明白救济东方之众有利于稳定关八州,有利于斯波神权未来的发展。
但她能当这个出头鸟吗?她不能呀!
退出骏河国,压制甲斐众,经营常陆国,这已经让武田家臣团许多人感到不满,感觉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损害。
武田信玄甚至需要用女儿的未来为理由,求武田信虎这位凶名在外的母亲帮自己镇住甲信,才敢把注意力放在常陆国的经营上。
她要是支持了圣人的对口帮扶,武田家要是当了这个出头鸟,别说是关东侍所各家对武田家的不满,武田家内部也会出现波折。
武田信玄因为女儿生得不正规,缺乏道德,所以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斯波义银的战略走,可谓最贴心的铁盟友。
连她都不敢答应的事,上杉谦信敢答应?
别看上杉谦信桀骜不驯,统治越后集团的手段粗暴直接,但她只是性子烈,做事直,人又不傻!
以前的上杉谦信可能为了斯波义银付出很多,为他强压越后集团,做成了许多事。
但今时不同往日,上杉谦信现在有女儿了!
说句难听点的话,斯波义银和上杉深雪同时掉水里,你猜上杉谦信会先救谁?
府中长尾家得国不正,是弑杀越后守护上杉家,以下克上抢走了越后国的统治权。
上杉谦信早年间一直在平叛,国内不服气的武家此起彼伏作乱,她只是依靠自己超强的军事才华,强行压制了越后武家集团。
虽然这些年通过斯波义银的政治手段疏导,上杉谦信又继承了山内上杉家名,成为关东管领,总算能名正言顺,让越后武家太平点。
但上杉谦信的执政手段粗糙不堪,上杉家内部矛盾比起武田家,那都是有过之而不无及,更不可能和以团结著称的北条家相提并论。
上杉谦信要是敢答应了对口帮扶这件事,上杉家臣团马上就能闹起来。
越后那些王八蛋虽然没胆子明着反对圣人,但她们暗地里恶心人的办法也有很多。
上杉谦信现在最看重的就是上杉深雪的未来,不希望她的继承权出现任何波折,在国内变着法折腾上杉景虎和上杉景胜两个倒霉蛋。
要是让越后武家集团泛起恶心人的心思,回头给上杉景虎上杉景胜多磕几个头,上杉谦信都难以接受。
上杉谦信当年继承母亲的家业,可是提着刀一家家把越后武家打服的,过程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自己都要得PTSD了,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重走一遍老路,她为何要为了东方之众那群混账东西,当这个没好处的出头鸟?
武田信玄摇摇头,圣人的想法是正确的,但现实就是没法做呀。
她又叹了一声,一步步走上台阶,穿过鸟居,在台阶尽头的舞殿之前,看见身姿挺拔的上杉谦信。
武田信玄笑道。
“上杉殿下到得可真快呀。”
上杉谦信回头看见武田信玄,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城府极深的情敌。
就在三年前,自己还在筹谋关东侍所围攻武田领,誓要砍下这个羞辱圣人的畜生人头。
但今日,两人却要站在同一阵线,与心爱的男人为难。
这种感觉,真是有够恶心的。
上杉谦信不说话,武田信玄倒是主动凑趣,上前看了眼上杉谦信正在台前把玩的石子,问道。
“这是何物?”
上杉谦信面色复杂,沉默一下,说道。
“此间神社的把戏,说是结缘石,得之可拥有美好姻缘,能与爱人厮守终生。”
城府深如武田信玄,听到上杉谦信语气惆怅说出这段话,面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两位当年恨不得一刀砍死对方的情敌,此刻却是对上了目光,一触之后各自撇开头,脸上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上杉谦信狠狠把手中石子丢了出去,一道弧线消失在两人眼前。
“招摇撞骗。”
武田信玄点点头。
“无稽之谈。”
上杉谦信做了个请的姿态,武田信玄客气回礼,两人并肩向前。
“听说北条氏政已有三个月身子,这会儿应该吐得很厉害吧?”
“自然是吐得厉害,你我再清楚不过了。”
“。。。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