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平园的时候,濮阳漪送冯蕴到门口。
“我替阿母,向你道歉。”
冯蕴微微一笑,“县君言重了。”
濮阳漪攥着衣袖,“蕴娘,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冯蕴嗯声:“县君请问。”
濮阳漪迟疑一下:“若有一日,我阿母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会记恨她吗?”
冯蕴一怔,迎上她的目光,“臣妇惶恐。长公主是长公主,天潢贵胄。冯氏一介妇人如何敢记恨殿下?县君莫要捧杀了我。”
她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疏离,但也不是濮阳漪当初去庄子里顽耍时,二人促膝长谈的时候了。
在大势面前,人太过渺小,渺小到无力改变任何。
濮阳漪叹息一声,眼眶发红。
“我也不知为何,事态会发展到如今……短短几个月,竟是沧海桑田一般,好似换了人间。周围的人,不知不觉就都变了,阿母变了,你也变了。”
冯蕴见她看着自己,目光哀哀的。
张了张嘴,那些冷漠的话,难以出口。
她和濮阳漪算不得极好的朋友,但交往下来,彼此也算投缘……
可她们又都知道,人随大势所趋,当面对抉择的时候,举起来的屠刀,该砍向何方,还是得砍向何方……
濮阳漪盯着冯蕴,道:“雍怀王出事,我劝你早做打算。虽然我说这话不应该,但乱世底下,女子当保全自身为要。那云川世子不是喜欢你吗?你不如跟他去云川,避一避风头……”
连濮阳漪都觉得她的母亲会为了抢夺权力,对她下手吗?
冯蕴笑了一下,突然低头,握住濮阳漪的手。
她的掌心,有渗出的细汗,脸色惨淡一片。
冯蕴道:“多谢县君,我会考虑的。”
濮阳漪好似松了一口气,突然伸手搂了搂她。
“会好起来的,蕴娘。我相信,这天下,这人间,总有日月清朗的一天。你我可以生活在一个全无战争的世界里,安泰年年。”
冯蕴抬眼,“会的。”
濮阳漪看着她的眼睛,想说点什么,可怔忡片刻,又说不出口。
葛广的声音便是这时传来的。
在冯蕴的背后,在濮阳漪的眼前。
“娘子,大郎君回来了。”
温行溯未着战甲,一身劲装外罩草青风氅,头戴一顶黑色斗篷,看上去像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士,眉眼如刀,锐气逼人,脸上的风霜为了他增添了疲惫,也让他整个人更显凛冽,骑在马上穿过春三月的满街乱花走来,好似一抹融化冯蕴心头冰封的暖阳。
“腰腰。”
濮阳漪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她换上笑容,想对温行溯友好一笑,但他的视线没有挪过来一点,完全忽视了就在冯蕴身边的她,跃下马,草草行个礼。
“见过县君。”
从头到尾,温行溯的眼神没有落在她身上,带着冯蕴转身离去,冷漠得好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温雅斯文的温将军。
濮阳漪低头,攥了攥衣袖,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直到他们走得远了,这才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仆女。
“回吧。”
仆女行礼。
她走近,顿住脚步。
“不许在阿母面前多嘴,不然,割了你们的舌头。”
仆女紧张地低下头,“不敢。”
“不敢?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事无巨细全向阿母禀报。以前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我的身边,再有这种多嘴奴才,要么自己早寻出路,要么就等着我打杀了了事。”
-
冯蕴带葛广和温行溯去玉堂春打了个尖儿。
一路狂奔,温行溯早已饥肠辘辘。
在用饭的时候,冯蕴没有问他什么,他似乎也在思量什么,整个人很是沉默。
用罢饭食,葛广在门外守着,冯蕴亲手为温行溯递上温热的巾子。
“西京如何?”
温行溯接过来,手微微一顿。
“我没有进西京城。”
冯蕴撩起眼皮,默默看着他。
温行溯道:“腰腰可记得,雍怀王临行前,与我小酌到天明方休?”
冯蕴点点头,不打断他。
温行溯直望着她,双眼通红,脸色是冯蕴很少看到的凝重,“那,他特意交代我,不可离开信州,即使接到西京圣意,也不用理会,定要守好信州五郡,守好你……”
冯蕴颇为意外,“那你做什么去了?”
温行溯垂下眼皮,“来的果然是圣意。端太后说西北战况紧急,需我之力,让我速回西京。我一看就知大事不好……”
他幽幽看冯蕴一眼,目光里满是怜惜。
“要么是雍怀王出事了,端太后六神无主,这才召我回京,领兵支援。要么便是有人想把我调离信州,让我离开北雍军……”
“大兄认为是哪一个?”
“我接旨时,觉得前者居多。端太妃一介女流,全仗雍怀王扶持,若非为此,断没有自乱阵脚的可能。为保险起见,我没有去西京,而是乔装前往允州,借机探个究竟。顺便给人一种我已听命离开信州的假象……”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允州如何?可有大王消息?”冯蕴急切地问。
<div class="contentadv"> 温行溯道:“我在允州打听到,早在我接旨前半月,敖七已带兵离开允州石门关,前往苍岩山……”
冯蕴:“也就是说,朝廷没有召你回京的道理?”
温行溯嗯一声,再看冯蕴时,眼神略微黯然。
“边塞盛传,雍怀王率兵追击,深入黑背峡谷,遭李宗训叛军和十二部围攻,遇上沙尘雨土极端天象,恐遭不测……”
他怕冯蕴难过,一副安慰模样。
“不过传闻是传闻,形势如何,尚不明朗。敖七年岁不大,行事却谨慎,有他带兵支援,雍怀王一定能脱险。”
“多谢大兄。”冯蕴嫣然一笑。
“你为何总在谢我?”
“我总想感谢你,处处为我考虑。”
温行溯沉默片刻,看了她许久许久,方才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我做得不好,应提前告知,不让你担心。”
冯蕴与他相视一笑。
“大兄这么做是对的,若我提前知晓,没有了紧张,反倒令人生疑……”
她轻抚杯盏一角,淡淡地牵了牵唇角,“我没有想到,大王离开前早已安排妥帖,什么后果都想到了……”
温行溯心里有点难过,却不得不服,“大王多智。”
冯蕴微笑着抿嘴,点点头。
“朝廷那边如何交代?”
温行溯:“我已回函西京,奉大将军命,返回安渡。西京纵是不悦,也不敢为难。”
“端太后是个软柿子,墙头草,没什么主意,只看风往哪边吹。大王活着,西京确实不敢为难。”
如果裴獗不在了呢?
冯蕴目光深了深,盯着温行溯道:“前路难测,在大王回来前,你我当同心协力,保全信州五郡。”
温行溯道:“我离开前,已和石隐、渝忠等人商讨过。北雍军在信州五郡,尚有赤甲、蓝定,紫电,橙鹤四支主力在。但有一点,北雍军虽悍勇,却难驾驭,要号令这支大军,非雍怀王本人不可……”
他慢慢抬头看着冯蕴,语调低沉。
“除非有北雍军兵符在手。”
冯蕴心里一跳。
迟疑片刻,她才缓缓地抬眼。
“半枚兵符,不知行是不行?”
-
当天,温行溯和冯蕴密谈一个时辰,才从玉堂春离开,径直回营。
次日夜里,冯蕴刚睡着,就被敲门声吵醒。
“娘子,快起身。”
是小满在催促。
花厅里是温行溯、渝忠、石隐,还有敖七走后,暂代赤甲军的副将巫马奇,几个人穿着寻常的便服,一身不着战甲,打扮得就和村里的庄稼汉差不多,显然是乔装前来。
冯蕴朝他们行礼,“往后,全仗各位了。”
看到冯蕴,堂堂七尺男儿,竟有些红了眼睛。
“大王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王妃节哀。”
渝忠是个憨直的汉子,他们在营里分析情况的时候,基本认定了裴獗遇难。
不然,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
以裴獗的本事,只要他活着,不可能不让人传递消息出来。
除非是他不在了,残部被李宗训收编,又遇极端天气,这才断了外界的联系……
大家心里其实都明白,拖下去的时间越长,裴獗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小……
可这傻子直接就让王妃“节哀”,也未必太不懂得迂回。
温行溯沉默。
石隐瞪了渝忠一眼,低低道:
“说的什么蠢话,敖将军不是带人前往黑背峡谷了吗?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冯蕴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问:“敖七有信了?”
石隐嘴皮动了动,尴尬地点头,“马合部落主动请缨,率部护送敖将军入谷,有他们领路,想来不日就能找到大王。”
渝忠哼声,“行事如此荒诞的部落,如何能指望?”
冯蕴问:“如何荒诞?”
渝忠不满地道:“马合大酋逼敖将军娶他的女儿,要先有姻亲关系,才肯相助。敖七应下了。”
黑背峡谷腹地纵深极长,白日里烈阳高照,没有水源,没有动植物,就如一片没有生命的死地,到夜里却又极寒,尘土漫天,狂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地形险恶诡谲,没有当地人相助,极难生存……
敖七那样崇拜他的阿舅,显然是为了裴獗而妥协。
石隐喉头一紧,声音都哽咽了。
“敖七是条汉子。”
冯蕴有片刻的怔忡。
所有的事情都逆转得太快了。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年轻英俊的少年将军,赤烈的双眼,灿烂的笑容,塘里捉鱼的执拗,抱着鳌崽孩子般快活,一切近在眼前,仿若昨日。可他终究是长大了,成了独当一面的敖将军,在遥远的苍岩山娶了妻子……
关山漫漫,茫原万里……
她相信敖七不是冲动行事,定然有过深思熟虑。
也希望那马合部的小娘子值得他娶……
不然,这一生他将会如何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