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庞贵都有问有答,知无不言,态度谦卑得好似早已做好准备,到花溪接受她的盘问。
“朝中新旧两党争得你死我活,韦司主起初并未多话,可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再沉默下去了……”
保全小皇帝,就是保全韦铮自己的荣华富贵。
从韦铮没有选择跟李桑若去邺城,他的未来就只剩下一条路——忠于西京朝廷,跟裴獗一条心。
冯蕴不露声色地看着庞贵。
“韦司主有心了。”
庞贵道:“韦司主告诉端太后,花溪村有一位姓姚的神医,专治疑难杂症……”
冯蕴笑了一下,“那徐公公也同意?”
“由不得他不同意。”庞贵说着,很是有些佩服自己的主子,“这个时候,端太后身边可信任的人,不多了。她很清楚,陛下一旦有事,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得试一下,徐公公说什么都拦不住她。”
冯蕴微笑,“韦司主等得了一个好时机。”
庞贵又主动道:“主子托小人带句话给王妃。当初救命之情,必不敢忘。”
冯蕴微微一笑。
当初她哪里是为了救韦铮啊,分明是为了自己。
只不过,她从来不干损人利己的事。
自己有一条路,也会顺手帮别人搭一座桥……
冯蕴缓了缓,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缇骑司可有雍怀王的准信?”
庞贵摇头,“没有。”
其实韦铮起初按兵不动,也是在等裴獗的消息,近些日子派了大量的缇骑司探子出动,然而,苍岩戈壁,茫茫荒原,他们也无能为力。
庞贵叹息着,眼睛跟着就黯淡下来。
“王妃节哀。先顾好当下。”
冯蕴嗯声,“你准备几时起程?”
庞贵道:“越快越好。”
冯蕴笑了一下,“那也得看姚大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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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儒正在家里翻看医书。
那是冯蕴从庄子里找出来的一部药经誊抄本,有些内容早就缺失了,他多年寻遍不见,书里却格外详尽。
姚儒越是看书,越是对卢三娘当年携五千书籍嫁入冯家的事,感觉到好奇,恨不得钻到那五千卷书籍里去……
冯蕴是亲自过来的,汪氏领着人到了药斋门口,姚儒才反应过来。
这个药斋开春才盖好,长门派来的工匠,村子里的人相帮,没收一个铜板,姚家只是管了几顿饭,就在家门左侧的地方,盖出这么大一个可以供他浸心药理的所在。
姚儒厌倦纷争,很满意现状,得知要为小皇帝看病的时候,内心是十分拒绝的。
最后是冯蕴一句话说服了他。
“医者不挑病患,何况小皇帝的生死,关乎天下安宁……”
这句话说得严肃。
可姚儒却知,其中分量。
别看元尚乙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可只要他活着一天,还是“天命所归”的天子,各方势力至少可得短暂的平衡。
小皇帝如果真的驾崩了,又将是一片腥风血雨。
姚儒道:“我可以去西京。”
冯蕴看着他,摇头笑了笑。
“我知姚大夫不愿涉足朝堂纷争,也牵挂安渡的家人。若去西京,前途未卜,我不会让你涉险……”
姚儒惊住。
不去西京如何给小皇帝看病?
冯蕴道:“寻找妙手神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小皇帝出京寻医问诊,也不是不可以。”
姚儒再次被她吓住了。
“这,这没有先例吧?”
冯蕴与他对视,眼底不见柔韧,只有一片冷肃之气。
“没有先例,就创造先例,先例也是人做出来的。有人敢为先,这才有先。”
姚儒讶然。
看着她笃定自信的面容,好半晌没有说话。
小娘子好大的气魄。
他幽幽一叹,心落到了实处。
于他而言,不去西京冒险当然最好。
信州安渡郡花溪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然成为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愿意永远躲在这个壳子里,和一家老小安享余生。
但他也知道,坚守这个壳子的人,正是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
为此,该付出的时候,他不能含糊。
姚儒用力攥了一下拳头,在冯蕴面前深深一揖。
“一切但凭王妃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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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贵离开花溪的时候,冯蕴让他捎了不少东西去西京。骆月的身子越发沉重了,冯蕴叮嘱庞贵,务必告诉她,得空时,回安渡娘家走一走。
庞贵都一一应下。
冯蕴派葛广带上十余部曲同行,怕人手不够,又让叶闯从侍卫营里挑出几个亲随,一同前往。
叶闯道:“到了西京,我会先去北雍军大营,跟旧时兄弟见上一见。”
冯蕴微笑,“好。”
<div class="contentadv"> 当初裴獗带去中京的人马,大部分跟随他去了西北,但敖七当初去西京安顿朝堂,带了有小五千人左右,如今就在西京城郊。
叶闯此去,带了三封密信。
一是给端太后的,一是给敖政的,另一封是给北雍军西京大营赫连骞的。
该交代的事情,昨夜都交代好了,冯蕴将他们送到庄子门外,只剩下满脸的微笑。
叶闯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许久,突添一抹怅然。
他从未见过哪个小娘子像冯蕴一样坚强,她身上就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多大的困难都压不垮她似的……
怪不得大将军爱之若狂。
也难怪敖七嗜之如命。
叶闯深深吸口气,翻身上马,拱了拱手。
“王妃,保重。”
冯蕴看了看他,无声一笑,又对葛广道:
“此去西京,你听叶侍卫招呼。”
葛广拱手,“小人明白。”
庞贵也调转马头来,朝冯蕴行礼。
“王妃不要远送了,请回吧。”
冯蕴点点头,望了他们一眼,转身回屋。
没有时间给她伤春悲秋。
去西京的人一走,冯蕴就唤来阿楼,命他将庄子南边靠花溪的厢房收拾出来,又调来一些人,连日赶工,加高围墙,修葺扩建,要辟出一个安静的小院……
阿楼不知她的打算,以为是娘子自己要住,也不多问什么,径直去办。
冯蕴马不停蹄,叫来邢丙,安排人手查探安渡包括太平园在内的各家情形,顺便让人在菜园子里挑了一车新嫩的蔬菜,送到太平园,说是给长公主尝尝鲜,态度很是谦卑小意。
到晌午,她带着小满出现在玉堂春。
贺传栋是午膳时过来的。
他和文慧相视一眼,文慧便将他请入雅间。
两个侍卫在外面守着。
贺传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家父让在下交给王妃的。”
冯蕴微笑,“有劳贺君。”
信里,贺洽除了表忠,便是告诉冯蕴眼下信州的情形。他已和信州五郡的郡守通过气了,若西京有人动手,试图撼动天寿小皇帝的地位,他们必将全力以赴,殊死搏斗。
冯蕴平静地放下信,问贺传栋。
“家里老小,可都在安渡?”
贺传栋拱手道:“以前祖父祖母和一干亲眷多在中京,年前父亲升任刺史,便将祖父祖母都接过来了。叔伯等有的留在平城老宅,有的尚在中京。”
他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文慧。
“我自己尚无家小,以前说过一房亲事,奈何女家嫌弃我随家父投身行伍,没有大出息,便主张退了婚,后来便一直蹉跎到现在……”
世家门阀的子弟,依靠门第就可以步入仕途,根本无须去军中受苦,只有寒门子弟才会选择从军,因此行伍之人被认为是没有出息。
后来战事蹉跎,便耽误了姻缘,一直到贺洽主政安渡,父子俩才安顿下来……
贺传栋说得恳切又憨直。
冯蕴和文慧对视一眼,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只是想知道贺家人是不是都在安渡,要殊死搏斗前,肯定要先保障家里老小的安全,才能全力以赴。
并没有问他这些啊……
她双眼含笑,“等此番事了,我给贺君做这个大媒吧?”
贺传栋脸颊红了起来,“有王妃保媒,自然是好。”
冯蕴道:“只是贺家门楣高,不知挑是不挑?”
贺传栋道:“家父家母尚算通达,乱世底下哪里讲那许多门当户对,只要人好,就行。”
文慧头都低下去了。
冯蕴心中有数了。
这天天到玉堂春吃饭,果然是把女掌柜看上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肯定立马就张罗这事,成全这对有情人。
“如今,只能先慢待你了。”
贺传栋走后,冯蕴如此对文慧说。
“娘子说笑了,贺君未必有此意。”
文慧眼睫微颤,嘴唇抿了抿,又缓缓叹一口气。
“从前没想过会有今日光景。我一个低贱女子,能跟着娘子温饱不愁,已是万幸,哪里敢想如意郎君……”
“女子又如何?”冯蕴笑望着她,明亮的双眼里,仿佛充满了力量,又好似有熊熊的火焰在平静的眼眶里疯狂的燃烧。
“只要活下去,我们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要。”
一只苍鹰飞过高大的安渡城墙,发出凄厉的叫声。
文慧抬眼望过去,是冯蕴的侧脸。
光影里,女子坐得挺拔端正,明明那样纤弱,好似随时会被一场狂风吹走,又那样坚韧,让她瞬间气血澎湃,胸襟仿佛觉醒出一种摧枯拉朽,势吞万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