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洒落在远山的山尖,温暖的霞色落在花溪水面,波光粼粼。田间地头,阡垄交错,农人在其间行走,时不时大声吆喝,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是六岁的小皇帝元尚乙,从未见过的景象。
冯蕴知道他好奇,没有让人备车,牵着他的手,从庄子去走到农具坊,看新农具出炉。
侍卫们远远地跟着,元尚乙将冯蕴攥得极紧。
他很紧张。
新奇的,未知的世界。
一部分是好奇,一部分是无措。
冯蕴没有拆穿他,也不询问什么,由着他慢慢去消化,只温声软语告诉他农具从铁水到成形的过程……
元尚乙不怎么说话,但频频点头,很是乖巧。
冯蕴越发觉得他的性子,有些像渠儿,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于是掌心里握着的小手,越发柔弱起来。
她的心都快融化了。
一个是没娘的孩子。
一个是失去孩子的娘……
有那么一瞬,冯蕴觉得空掉的心,得到了某种填补。
从农具坊到制衣坊,短短一段路程,元尚乙和冯蕴关系更亲厚了。
“王妃,我们是去看猫吗?”
“对呀。看小猫崽。”冯蕴想了想,又笑,“改天再带陛下,看大猫崽。”
元尚乙点头称好。
孔云娥家的猫,确实生了六只猫崽,不知猫爹是谁,几只猫儿都极是可爱,尤其其中有一只梨花白,眼睛大,嘴巴兜,开脸端正,比它的兄弟姐妹都长得标致。
元尚乙看着就不眨眼。
孔云娥问:“等小猫断奶了,送给陛下,好不好?”
猫儿原是给孔云娥的儿子衡阳养来解闷的,是他的小伙伴,一听母亲的话,衡阳不乐意了。
那是他最爱的小猫。
“阿娘,是我的,是我的……”
衡阳才三岁,根本不懂什么尊卑贵贱,对眼前这个比他高比他年长的小哥哥,不会有什么敬意,只知道有人抢他心爱的宝贝,抱起小猫就虎视眈眈。
元尚乙一愣。
他抬头看冯蕴。
冯蕴问:“想要吗?”
元尚乙迟疑一下。
宫里的人告诉他,这天底下的万民万物,都是属于他的,他是天子,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想要这只小猫,可他看出了衡阳的不情愿,思索片刻,他摇了摇头……
冯蕴脸上露出笑容,没有多说什么。
孔云娥心下却有些慌乱。
儿子不懂事,大人能不懂事吗?
她看小皇帝频频看向那只梨花白,又是愧疚又是紧张地说,回头等猫儿长大一点,就送过来。
“云娥不必如此。”
冯蕴笑着安抚衡阳几句,带着元尚乙离开了孔家。
“陛下喜欢那只小猫的,对吗?”
元尚乙轻轻嗯一声。
冯蕴低头看他,“那孔娘子问你要不要,为何摇头?”
元尚乙抿了抿嘴巴,垂着眼走路,不说话。
冯蕴眼睛弯起来,“你是因为看到衡阳喜欢,不想抢他的东西,对吗?”
元尚乙这才又嗯一声。
这孩子实在话少,冯蕴无法想象等他长大些,跟他的顾命大臣雍怀王相对,该如何交流。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冯蕴鼓励他,“君子不夺人所好,陛下是君子,以后亲政了,也会是仁君。”
元尚乙眼眸暗下。
“我不想当皇帝,可以吗?”
冯蕴听得眉心直跳,脸颊都僵硬了一下。
幸好,除了小满跟在身边,其他侍卫都离得稍远,不然这话传出去,说她教唆小皇帝也就罢了,只怕对小皇帝不太好。
她不像董柏那样紧张,更不像林女史那样一味说教训斥,只是思考了一下,低声道:
“这个问题等陛下长大了,再来思量。现在陛下还小,只需要做一个孩童,随心所欲就好。”
元尚乙:“做皇帝就不能随心所欲。”
冯蕴愕然一下。
少言寡语的孩子,心思竟然这么多。
她莞尔,跳开这个话题,“等会儿我带陛下去街上走走吧……”
元尚乙果然忘了刚才的事。嘴上不说什么,脸上,眼睛里全都跳跃着喜悦。
到底是个孩子,喜怒全摆在脸上。
从制衣坊回到庄子,冯蕴让人套了牛车,按事先说好的,带元尚乙去看了窑上点火,然后趁着天没有大热起来,慢慢悠悠往安渡城走。
元尚乙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大水牛。
这是他第一次坐牛车,还是敞着篷子的。
沿途过去,不时有村人招呼冯蕴。
元尚乙紧挨着冯蕴,露出一双新奇的眼睛。
“他们为何不叫王妃为王妃?为何见到王妃,也不行礼?”
<div class="contentadv"> 冯蕴笑道:“村里没有那么多约束。大家都忙着,又拿扁担又拿箩筐,要是礼数多了,多不自在?”
元尚乙问:“那王妃不会觉得他们不敬吗?”
冯蕴轻轻一笑,“当然不会,这样我才快活呢。”
说罢,又像想到什么似的。
“一会儿进城,陛下也像他们一样,称呼我娘子便好。”
元尚乙琢磨一下,“那我呢?”
孩子生得很白,双眼露出期待,看着很是令人心痛。
冯蕴忍不住手痒,点了点他的鼻头。
“你今日出门,也不是陛下。不然,满大街的人都过来跪行大礼,哪里还有什么乐子?”
元尚乙重重点头。
看得出来,他很愿意这般。
冯蕴歪头笑问:“那我叫你什么呢?元小郎?阿元?”
元尚乙:“阿元。”
他答得很快。
生怕冯蕴自己做了决定。
因为阿元听着,比客气的小郎君要亲昵许多。
他喜欢跟王妃亲近。
冯蕴看出来了,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扬了扬唇角,满脸都是柔和的光芒。
“阿元,你坐过来一些,我考考你,可认识路边这些庄稼……”
牛车摇摇晃晃,入得安渡城,守城的士兵认出冯蕴,刚要上前行礼,就被冯蕴用眼神制止了。
她就像寻常百姓一样,带着元尚乙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人来人往中,行走在各种摊贩中间。
肉包子三钱一个。
但摊贩摆了半天,卖得最快的是旁边蒸笼里的黑面馍馍。
元尚乙大为不解,“他们都不爱吃肉包子吗?”
冯蕴道:“一个肉包子,可以买二斤糙米。”
她没有说太深。
元尚乙却自己领悟到了。
“娘子是说,他们舍不得买肉包子,不如买糙米?”
“嗯。”冯蕴道:“一个肉包子,自己的肚腹都填不饱,但二斤糙米,却够一家人煮粥吃上两三天……”
元尚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蕴又带他去了米行、布行,肉铺,甚至香火店和当铺。
渐渐地,元尚乙脸上的兴奋少了……
冯蕴摸摸他的头,“累了吗?”
元尚乙小眉头皱了起来,“以前我以为,做皇帝是最辛苦的。”
冯蕴笑了起来,轻声道:“做一个好皇帝当然会很辛苦。一个人责任越大,担子越重,就越辛苦。但皇帝越好,越辛苦,平民百姓就能少一些辛苦了。”
元尚乙抿了抿嘴巴,点头不语,一张虚白的脸颊上,却红扑扑的。
冯蕴看日头升到了半空,天渐渐热了,将孩子抱上牛车,去了玉堂春。
文慧迎出来,看到元尚乙吓一跳。
“哟,娘子带的是哪家的小公子,粉妆玉琢的小模样,长得这样好看……”
元尚乙脸颊更红了。
他不吭声,望着冯蕴。
冯蕴将孩子揽了揽,“我家的。”
又递了一个眼色给文慧,弯腰替元尚乙拭了拭额际的浮汗,笑道:“去拿些紫苏饮子来,天怪热的,看这一头的汗。”
文慧笑盈盈地应下。
她不认识元尚乙,也没有料到冯蕴会堂而皇之地把小皇帝牵着满街跑。
然而,晌午贺传栋过来用饭,看着门口坐着的侍卫,先是惊了一下,再去拜见冯蕴时,整个人都吓掉了。
“陛,陛下?”
那日出迎至万宁,贺传栋随父同行,是亲眼看到过这位天寿小皇帝的,乍然看到他出现在这里,也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都知道小皇帝身子不好。
王妃这么带出来,是要担大责的。
一旦皇帝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说得清楚?
冯蕴看元尚乙一眼,严肃地道:“贺君无须多礼,陛下今日是微服出巡,暗查民生,不可让人发现……”
贺传栋眼皮跳了一下,连忙拱手。
“明白明白,臣下明白。”
冯蕴示意他坐下。
贺传栋摆手,“我吃点东西就要走,今日要随父亲去刘家村走访……”
贺洽贵为刺史,去村里走访?
冯蕴问:“发生何事?”
贺传栋眉头皱了起来,“里长报告郡府,说村里发现蝗虫,府君上呈给父亲,父亲忧心不已,准备亲自下村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