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六十年蓬勃发展,大都之繁华已经不逊河洛和永嘉。
天下未定,远远谈不上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再加上景帝以身作则,城内并未盛行奢靡浪荡之风。
只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南城有一处云鼎阁,乃是准土谷氏几位大贵族联手创办的产业,其中最大的东家是准土谷氏阿不罕的亲叔叔。
这里供应南北佳酿美味,又有各种玩乐戏码,风情各异的美人更是不少,因此极得城中纨绔子弟的喜爱,几乎每天都是热闹喧嚣。
“宗云少爷,您消消气,小人让崔月来陪你如何?”
负责打理这处产业的掌柜之一,出身于准土谷氏又特意改名的秦林急得满头是汗,又不敢阻拦旁边那位年轻贵族,毕竟对方是都统院大臣、辉罗氏之主撒改的亲儿子,而他连阿不罕的家奴都算不上。
“崔月?”
宗云身材高大面容凶悍,冷声道:“我今天只想找柳晴儿喝酒,秦老兄是怕我掏不出银子?”
秦林苦笑道:“小人怎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柳晴儿已经被人叫了去,要是强行让她过来真的不合规矩。”
说到这儿,他不禁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半老徐娘,要不是她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激出宗云心里的火气,又怎会逼得他这位掌柜亲自出面?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把握拦住气头上的宗云。
“我知道,不就是庆聿存那小子吗?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女人?”
宗云满面不屑,来到一间雅舍外站定,随即抬脚猛地踹开大门,径直闯了进去。
里面的喧闹猛地停歇,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
只见一张圆桌周围坐了六七名二三十岁的男子,居于主位的便是宗云口中的庆聿存,而他身边有一位容貌出色的少女,正是云鼎阁的花魁之一柳晴儿。
望着气势汹汹的宗云以及他身后的数名剽悍亲随,庆聿存面色微变,随即冷声道:“宗云,你要干什么?”
然而宗云根本不理他,只看着少女说道:“晴儿,过来。”
柳晴儿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看向跟进来的掌柜秦林,却只看到一张苦涩的面庞,她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缓缓起身。
却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只见庆聿存面色铁青地说道:“宗云,请你出去。”
对方视若无睹的态度让他在一众友人面前十分难堪,虽然宗云是撒改的次子,但他也是庆聿恭的亲侄儿,身份大抵相当,当然不愿意伏低做小。
如果宗云进来好生商量,或许他会给一个面子,但是对方摆明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又怎能低头?
宗云见状便探手握住腰畔的刀柄,前行一步说道:“老子不出去呢?你想动手吗?”
庆聿存登时大怒,却又不敢进一步刺激对方。
他今年十八岁,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长大,不免溺爱了些。纵然庆聿恭让他跟着庆聿忠望磨砺能力,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喜欢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偏偏他的母亲认为这样不是坏事,在如今的局势里安稳活着就够了。
庆聿恭终究不好越过寡嫂,时间一长只能放弃。
此刻在一众好友的旁观下,庆聿存脸色泛红,寒声道:“我就不许柳晴儿过去,你又能如何?”
“真当现在还是以前?”
宗云面露讥讽,昂首道:“以前你那位叔叔是南院元帅,大景唯一的郡王,连带着你这种废物都能趾高气扬,现在连庆聿忠望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你还敢在老子跟前叫嚣,今天老子就替你那个死去的爹,好好教一教你怎么做人。”
说罢直接拔出佩刀,秦林唬得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拦阻却被宗云一把推开。
席上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狼狈地躲开,庆聿存这一刻方寸大乱,早已松开抓着柳晴儿的手,却连避让都似乎忘了。
“你要教谁做人?”
一道冷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宗云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望去,只见一身华服、薄施淡妆的庆聿怀瑾站在门外,眸光冷若寒冰。
庆聿怀瑾迈步前行,那几名辉罗氏的高手压根不敢阻挡,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来。
方才在庆聿存面前不可一世的宗云这时候就像哑巴了一样,虽然他眼中很不忿,终究没有反唇相讥。
庆聿怀瑾来到他面前站定,双眼微眯:“你说庆聿家的人是废物?”
宗云嘴唇翕动,他当然不敢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可他吃定庆聿存这种人就算吃了亏也不敢捅出去,毕竟像他这样一事无成的浪荡子哪里敢去找庆聿恭告状。
庆聿怀瑾没有多话,一耳光直接抽在宗云的脸上,那魁梧高大的身躯猛地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圆桌上。
那几名辉罗氏的护卫见状大骇,连忙上前扶起宗云,只见他一边脸颊肿起,嘴角溢出血迹。
“郡主殿下好武功。”
宗云眼神怨毒,制止了护卫们上前。
虽然心中对庆聿怀瑾恨之入骨,他却知道对方是惹不起的存在,即便庆聿恭在朝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即便整个庆聿氏都遭到压制,偏偏这位永平郡主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经常陪伴天子。
“过来。”
庆聿怀瑾没有理会宗云,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弟。
庆聿存满面怯懦地走过来,看起来完全无法因为宗云挨揍而欢欣。
庆聿怀瑾冷声道:“你不练武不读书,整天在这种地方厮混,父王不愿强迫你,让你越来越放肆。本来我也懒得管你,但是你居然无能到这种地步,任由那些不知所谓的人羞辱庆聿氏。”
“殿下——”
庆聿存的辩解还没出口,庆聿怀瑾便抬脚踹在他的小腹,直接将他踹飞出去,撞倒后面的屏风,趴在地上哀嚎。
庆聿怀瑾下手很有分寸,这一脚只会让这个不争气的堂弟感觉到痛苦,并不会伤到筋骨。
“抬他回去。”
庆聿怀瑾对守在门外的亲随吩咐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宗云,漠然道:“这几年我没在京中闲逛,你们倒是很得意,往后我会多转一转,下次再落到我手里,可就不会是一记耳光这么简单。”
宗云面色剧变。
直到庆聿怀瑾一行人离去,他都没有回过神来,因为很多不好的记忆涌现,让他想起当初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
那个时候庆聿怀瑾时常出入大都各处消遣之地,不论是哪家纨绔子弟作恶被她看见,轻则一顿痛打,重则连累长辈。
后来或许是她腻味这种生活,亦或是她想做些正事,便不再理会这个纨绔圈子,让宗云这样的贵族子弟过了几年快活日子。
“回家!”
宗云不敢再停留,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一溜烟地跑回去。
发生在云鼎阁的这件小事实在稀松平常,毕竟大都权贵云集高官无数,不成器的子弟肯定很多,哪天没有几件类似的纷争?
偏偏是这样一件小事,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呈上景帝的案头。
“这丫头……”
景帝略显宠溺地笑了笑,继而抬眼望着田珏问道:“你怎么看?”
田珏垂首道:“回陛下,这一年来郡王谨小慎微,庆聿氏的力量愈发安静,永平郡主想来是静极思动,其实她若是将精力放在这些琐事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景帝不置可否,缓缓道:“你亲自去一趟撒改府上,让他那几个儿子本分一点,郡王乃是大景功臣,他们哪来的胆子私下诽谤?再有下次,朕定不轻绕。”
田珏领命而去。
景帝沉吟片刻,轻声自语道:“如此也好。”
……
常山郡王府,锦苑。
浴房之中,水声潺潺。
庆聿怀瑾靠着浴池边缘,定定地看着前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嗓音,不紧不慢地低声道:“听说这几个月你的处境不太好,南边那些君臣想方设法地打压你,不知你会有怎样的方式破局。”
“虽然我不太想承认,当初你的推断还是应验了,陛下终究还是不会放过庆聿氏,尤其是在他受伤之后,这种想法肯定会更加坚定,因为他知道乌岩绝对不是父王的对手。”
“父王或许不想坐以待毙,可他终究做不了太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连兄长也是这般处境。”
“父王提过,明年陛下会亲率大军南下,届时他和兄长都会随军。”
“如果陛下赢了,你输了,那么父王最好的结局便是交出军权安享晚年,因为那个时候没人能和陛下的威望抗衡。”
“如果陛下输了,你赢了,庆聿氏的下场可能会更惨,陛下一定会留下足够的后手解决我们,即便大景要让出泾河以南的疆土,陛下也会彻底解决内部的隐患。”
“我很好奇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死局,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我不知道,所以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
“让所有人都以为庆聿怀瑾还是当年的庆聿怀瑾,天真、单纯、不通世事,仗着陛下和父王的宠爱横行无忌。”
“只有这样,我才能在陛下无所不在的威严之下,找到一线生机。”
“我不知道父王是否会赞同我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既然他将庆聿氏的力量交到我手中,想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缓缓拨弄着眼前的水面,清冷美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
“这样一想,我们算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你的余地似乎更大,因为你们那位皇帝比起大景天子,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无论如何,我不想认命,或许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优点。”
她嘴角微微勾起,平静地站起身来,一步步离开浴池。
无数水珠落在地上,仿若溅起一曲轻快的乐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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