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祐自小到大,从没有人提过母族的往事,成年后,他时而问过母亲,李太后常年寻访乱世中出嫁的那个姐姐,最终无果。故而面对幼小的刘承祐时,她只好以姨娘已亡故来搪塞他。
父皇是英雄的,他从一个贫穷的牧马人,又历经明宗李嗣源、晋祖石敬瑭麾下的屡建奇功,当然还有阳武谷大败契丹的威名之下,才得到了天下父皇也是残忍的,当年他背信弃义的袭击党项人的部落,抢掠他们的牲畜,奸污他们的女人,这才有了纵横天下的资本三万散骑。
刘承祐明白,刘知远虽是强抢、掳掠李氏后才娶其为妻,但他固然残酷,却并非无情之人。反倒是李业的无情为当年的父亲亲眼所见,因此对这个妻弟,先帝才会从来恶之。也许一方面碍于与李太后的情面,他并没有借机杀掉这个妻弟,而是养着他,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借故羞辱他,然仅此而已。
听到这些可怕的往事后,刘承祐初时满脸惶惑,但不一会儿就回复了平静的表情。李太后注视着他的面部表情,知道儿子已然选择了相信。
“太后与儿臣说这些事情,不知究竟所为何故”
李太后本来做好了儿子会歇斯底里,甚至暂时崩溃的打算。此时见他很快恢复常态,也不知儿子究竟是拥有圣王英主的心理承受能力,或是个无情冷血的暴汉,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予说这些陈年之事,是想告诉你:你舅舅为何官至武德使不是因为他善处政事、明断多谋,而是先帝看中了他的狠毒。他无情,难有可以交心的真正亲友故旧,故而可掌武德司,专去惩治那些贪蠹背主之臣。他是一把喂毒的利刃,唯雄主可驭之,主逢孱弱,则无人能用此人。”
“太后欲言李业乃来周之辈乎”
“此乃妄想耳,李业想做来俊臣,想做周兴,然则你却不是甚么则天大圣皇后,郭枢密和史弘肇他们更不是魏玄、冯元常之辈,他作来、周的念想只怕要落空。”
刘承祐不以为然:“这些话倒像那个扬邠说的,对了,杨邠、史弘肇劝吾不纳皇叔任开封尹之议,而是推荐那个侯益,哼,侯益戴罪之身回京处处打点,只怕就给了史、杨好处。”
刘承祐顿了一顿,又一本正经的说:说到则天大圣,儿臣看来,她毕竟女流之辈,吾承继先皇大统,名正言顺,根基又正”
李太后板起脸:“你的根基真的就那么名正言顺,那么稳如泰山么”
刘承祐拂了拂袖子,正色道:“吾乃先帝亲口下诏托了孤的继任天子,当然名正言顺。”
刘承祐心中不快,他知道父母、朝臣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兄长魏王刘承训才更有人君之相,无奈魏王早殇,而自己的得位总有些“替补”的意味。
太后叹了口气,缓缓道:“说到那郭荣,你知他方才如何给我回话的么”
刘承祐皱了皱眉头:“郭荣若说些颠倒黑白的挑拨之语,那分明就是欺君,母后如何能信”
“皇帝错了,郭荣确实没有说真话,他把你说得既敬先祖之法,又识大体,乖羊儿一般,这当然并非恶意诓骗,皇帝刚刚究竟做了什么,我心中自然是有数的。皇帝,你借机羞辱他,偷偷的遣人罗织罪过,甚而借故鞭打他,他虽与郭枢密并无血亲,但毕竟二者有父子名分,也是枢密的侄外甥啊。”
刘承祐哈哈大笑:“郭荣此人鼠辈尔,郭威溺爱亲生幼子,速来厌恶、防备这个外人。以其为子,只是当初贪图妻族的势力和资财不得不为而已。那郭荣被我耍的团团转,回到其父那边却连屁都不敢放,这个人历练一下学些鸡鸣狗盗之术,或为小人,若继续这样呆头呆脑的混日子,则蠢蠹之辈而已!”
“郭荣最识大体,知书方能识礼啊,你看这满朝的王公亲贵,能踏下心读几本书的,五中能有一二么今年春闱的举士,你既已定了王学士为主考,为什么不多盯着点他们,免得又让那些将门肆意妄为,行些夹带、泄题之举“
刘承祐笑道:“太后的教诲儿臣自然谨记,然唐末至今将近四十载,那些腐儒之书有何用欲成大事,兵强马壮者为之尔,当年安重荣言犹在耳呀。”
李太后听了这话只感到心中烦恶,所谓“兵强马壮者为之”,乃是前朝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之语,当年安重荣本来是力主抗辽最积极的一个,然而他目睹了自己主子割让幽云的全过程,深深失望下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话,发起了反乱。然而刘承祐却没有想到,安重荣不光英武过人,还精通书律吏术,是一个文武双全之人,他的名言在狂悖之中,其实有些对世事的犬儒失落之心。
刘承祐见母子二人忽然沉默无语,感到心中无趣,他心道:“太后被那些顾命大臣哄得不辨是非,至于陪都、奎星的事倒更不便和她商量了。”
他只好找个借口要匆匆告退。临走时李太后忽道:“皇帝,你待会儿给我那弟弟带个话:他往年那些事,我都告诉了皇帝了。”
刘承祐心中一凛:“待会儿陛见李业,母亲怎地又知道了”
“皇帝啊,你可要记着点,那些自以为在背地里的事,连我都瞒不过,想要郭威不知那可更是难上加难。”
“儿臣谨记!”刘承祐单膝作礼,满心忐忑的离开了太后寝宫。
刘承祐的主张没有得到母后首可,外加刚刚那些关于国舅的故事,这些都让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他心灵中唯一可供寄宿的暖窝,也只有自己宠爱的耿妃了。
然而耿妃却身在病中,情况愈来愈差。
“朕真不愧为孤家寡人。”
刘承祐喃喃自语着,而后又是一声长叹
元德殿外,徐太监正望着眼前的李业,心中甚以为怪。
“嗯,这个武德使真是越活越年轻啊。”徐府令暗自感叹着,他是今年新皇登基后才开始想这个问题的。
先帝老而终去,这李业明明也有个将近五十岁,却依然是体态轻健,容姿白俊,多年来唯一的区别,只是做官前那些飞鹰走马之好,如今倒是淡了。
体仁阁本是开封皇城的配殿,觐见天颜前,若皇帝外出而未在万岁殿,官员们就要跟在徐府令身旁,在此静静等候。
“中官,多日不见,更添福态啊”
徐太监微微笑道:“李侯越来越会夸人了,这还是多亏了朝廷总没有急着扩建宫室,开封皇城还是当年大梁宣武军治所的老格局,这才叫我们这些仆婢们少跑几个腿儿,个个养得膘肥体壮了。”
李业点头道:“还是先帝和今上体恤民情,免了大兴土木,真乃德政啊。”
“说的是,圣上轻衣简从,我们这些奴婢可更是不敢懈怠了,咱家这些日子采购宫禁所用皮具料材,真是累得”
徐太监话说了一半霎时卡住,却是发现李业雪白的俊脸忽然变得有点扭曲。
“累得腰背酸胀得很。”徐太监终究把卡主的这后半句一口气顺下来,而后偷偷转过头颈看去,原来是刘承祐被簇拥着回来了。皇帝大老远就瞪着李业,隐隐有些杀气。
不但是徐府令,李业更是摸不着头绪,身边人多口杂又不方便问,也只好叩过了头跟在后面,一齐簇拥着主子走出后殿的昭庆门,继而走进一个小些的院子,那是皇帝最喜居住的别所宣庆堂。刘承祐就好似后世的清朝皇帝一样,绝不喜欢宽广空旷的的巨型寝殿。万岁殿即北宋垂拱殿其后的福宁宫之前身,这种重檐面阔九间的寝殿,他其实是很少居住的。
也许男人皆是有些懒的,他们喜欢做宅男,他们希望一早醒来,下了床一伸手就摸到办公桌。出一个门就能会客,在一个过分空旷的大屋里办公生活,不仅不方便,而且夜间会让自己笼罩在一片巨大而黑暗的恐惧之中
“我刚从太后那里回来。”刘承祐坐在正堂的宝座上,直勾勾地瞪着李业,“她老人家教我来知会你:你当年之事,她全都说与了我。”
李业大奇道:“当年之事什么事臣斗胆请陛下明示。”
“都是些骇人的话,汝还装作不知”
李业用力的眨着眼睛,看似费力的思索着,他沉吟了老半天,刘承祐眼看着他,倒也不去打断。忽然李业笑道:“陛下难道不知我这个姐姐”
“叫太后!你可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是是臣想说的是当年微臣正当年少时,圣人皇太后他老人家就爱跟微臣说些吓人的话,老习惯了。她说当年黄巢的贼军都是些噬人恶魔,行军路上见者皆以石臼磨为齑粉,作肉糜、人饼以为主粮。从梁至汉,朝里朝外的文臣武将却有多少是黄巢伪齐旧部的家族与后人这些人不少还与皇室联着姻亲,难道他们都是天天吃人,才长成了这样的么”
徐太监立于皇帝身侧,心里暗赞一声“了得!”
李业此话说出口,那么在刘承祐看来:若李太后对皇帝或李业所说的往事皆为假,那么皇帝疑虑自然消了不少若李太后所说这两件事皆为真,则大汉朝从上到下各级官员中既有许多天天吃人的恶魔,或是吃人魔王的家族后人,李业纵然做过什么脏心烂肺的事情当然也就少了点稀奇,至少在主子心中没那么显眼了。
刘承祐打个呵欠,而后冲他摆了摆手:“李候,坐吧。”
李业连忙拜谢与君对坐,至于太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话,说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事,那些是真的还是在冤枉自己,皇帝究竟信了谁,他才懒得去管。
在他看来,化解这插曲不过是个小意思而已。
“武德使等了这么久,想来必有要事吧难道又抓住了哪个不臣巨蠹把柄何不交御史转奏”
李业道:“臣此来有两个事要奏明圣上,其一是许州那边来信了其二则确是个把柄,那是有关威胜军刘晏僧的。”
听到刘晏僧三个字,果然皇帝立刻满面郑重:
“哦刘晏僧的把柄快讲!”
身旁的徐太监心道,这好戏只怕要来了巫医觉醒http://www.mibaoge.com/0_2/ 首发起点中文,作者:一代仙侠,笔趣阁正在更新中,欢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