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的病还是没养好……
他前几日吃了些汗散邪的药物,静卧了三天却未能好转,于是正在加做冷敷。帐中的侍从老老小小十来口子,这一来在并不太宽敞的军帐中瞎忙活,反而使得伺候冯相公的效率减低了不少。
“嗯……我好些了!”冯道连连点头,他见郭威阻止自己从榻上坐起来,便报个自己的平安。
“郭枢相深夜来访,想是有大事须垂询老朽了。”
郭威听他说话时声音还是嘶哑的很,知道冯相公咽部的肿痛还是没有消去。
“真打扰冯公了,郭某想说的是,刚刚新丰王继勋快马来报信,说犬子忽起急病——就是他柴氏族中偶有的那种喘病,故而派人来禁军大营找药。”
“哦……派来的是何人?”
“还是那个张球,正因如此我本来未作怀疑。然而仔细想来依荣儿的脾气,如此重要的传信他为何不遣自己心腹回来,而是放心让张球来河中呢?”
冯道愣了一下道:“这样说来,唯一可能就是郭荣带去的几十个亲兵不论因为何故,总之是不方便回来!”
郭威点头:“但是王继勋那边又不可能有变,河中李守贞这边连军马都交出来了,虎符也都送去了,王继勋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手下的牙军军将考虑啊?这时候还要顽抗,难道想去落草为寇么?”
正说在关键处,忽然门口有人来报:“禀郭枢相,奉**权知行军司马,秘书监王溥求见。”
“没看到我正和冯太师说话吗?让他在中军帐前继续等!”
那传令兵犹豫一下回道:“这……王司马他没待在中军大帐,直接来冯相公这边找您了。”
郭威看了看冯道,见他点头,便披上氅衣走出了帐子。
郭威其实一直很欣赏王溥,这位乾祐状元刚来军中便快适应了军营的生活,他在奉**绝非天天只起草那些鸡零狗碎的军情、后勤事项文书,更能将各种事务皆理清头绪,搞得井井有条。郭枢相从来都不得不照顾老将军们的利益,但他最喜欢年轻人,这位出将入相的老兵从来认为:老人们从来都是年纪一大就适事慵懒,他们已经没有兴趣追求立功和胜任职事,而是天天想着如何安插儿子们。
“要想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能寒了子侄辈英才们的上进之心。”郭威将这句话几乎当做教条,屡屡用来教育自己属下的将军们。
面前的王溥正一脸凝重的看着郭威,手中拿着一张纸,正是那张赵普的画。
“咦?此物怎么在你手里?”
“回枢相,”王溥呼呼喘着粗气回话,显然是急匆匆跑过来的:“我本要去药房帮同僚取些药膏,无意间见药局的郎中持了此物,问明状况,才知道了君贵将军之事。”
郭威又想起,曾经用这画中之草救过郭荣一命的,也正是当初晋阳的那个曾经的小吏——眼前这位王溥的父亲三司副使王祚。
而邓州刺史胡栾者的别号——双寒草,也正是王祚所起。
此时王溥拿着这张图画,一脸惊异的说:“郭枢相,这种两色之花我曾听父亲提起过,名曰:双寒草。然而此花本应有六瓣,郭君贵与成奎远却故意让人少画了一个白瓣。”
他用食指点了几下此画的左下角,果然如此。
“既然想要让禁军药局快寻得此药,那么刻意的少画一个花瓣,这不是很奇怪吗?”
郭威立即令:“立刻!遣些军中文书迅模画此物,分各军参军、各机要、各厢指挥使、都虞候,所有能出主意的人尽量人手一张!务必要看出郭荣、成奎远传递之信息!”
既然分配了任务,那么事情立即也就进入正轨了,赵普的笔画简练,很好踏描复制。于是各位军将们大半夜都被叫了起。大家纷纷到中军附近,有些在中军帐内观摩,有些则在外面拿着临摹的画纸审视……
从临潼赶来送信的张球则被一位伶牙俐齿的小将军拖住:
“哎……这位将军尊姓大名?下官想问问,外面中军那边闹哄哄在做什么?”
“卑职为兴捷军右虞候,姓张名永德,刚才是各都的兵马使去中军领赏钱,张参军安心休息即可。”
张球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被拖在居处寸步难行……
王溥在中军转了一圈,他见众人的分析没得什么要领,又现曹正并没有过来,忍不住寻了匹快马驰向兴捷军大营。
快到地方时他才现曹正不紧不慢的往这边走,王溥赶紧招呼他:
“叔直公,你怎么这么慢?中军那边等了半天了!”
“我?”曹正大奇道:“中军议事还能专等我一个七品录事参军?”
王溥哭笑不得道:“怎么了?你因为何事耽搁了?”
“刚刚查出一个司仓偷偷在军营里卖酒,我正和司法参军一起抽他的鞭子!你们那边怎么了?”
王溥干脆和他就地找了个地方,说了大致的来龙去脉。还介绍了下中军那些军将的种种说法:
有人说,花瓣红白两色,这说明王继勋既想投降又不甘心投降,说明他举棋不定,需要禁军这边再派多智之人过去再加把火;
也有人说花的名称是双寒草,说明不光是河中,连永兴赵思绾也决心投降了;
又有说法:汉、楚、伪蜀、伪南汉、伪南唐、伪秦,六大最主要势力中李守贞的伪秦已降,所以画中的六朵花瓣被去掉了一个,然而假设郭荣和承远这时候这种无聊的信息,有何意义呢?一点也不合理;
还有最扯的是奉**指挥使韩通的说法:花的功用乃治疗喘病,说明驻守新丰的郭从义存粮已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需要尽快支援等等……
“没一个得要领的!”曹正冷笑道:“想出这种机巧之法绝不会是郭荣,十成就是成奎远这小子!”
王溥也觉得这个东西不像郭荣的风格,更何况“双寒草”这个事情正好是郑州花圃里自己用牡丹诗敲打承远之前提起过的,承远因为尊敬胡栾者还特意摘走了好多。
不过自己现在脑袋里也是毫无头绪,他想想当初自己和承远的接触,也只有省试前过境许州再北上这短短一段路途,曹正倒是经历了从承远出现一直到藏身郭府的整个过程。
“叔直公,”王溥要了解自己和承远分别后他又经历了哪些要事:“你和他在郭府时,有没有生过什么事情?”
曹正郑重其事的答道:“他第一次见郭威时,夸下了一个天大的海口,说自己能预判黄河下游河道今后的走向。后来就整天找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说要考证下游改道之沿革。”
王溥张大了嘴合不拢:“黄河?他真当自己是奎宿么?”
王溥来回踱步了一炷香的功夫,曹正不愿打断他的思路,也就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哎?等等……你说黄河?”王溥拿起那张画又看了几眼,忽然脸唰地白了:“我懂了!是潼关!潼关要完蛋了!”
见曹正只睁开一只眼瞥了自己一下,王溥下意识的问道:“你觉得我猜错了?”
“你确实没猜错!”曹正大点其头。
王溥见他如此冷静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刚想到了?”
“哼……我见到此画的第一眼就看懂了,之前和成奎远处了这么久,他一抬眼我就能猜出他先迈哪条腿!”
王溥简直快要晕倒了:“那你还不早说?叔直公,咱们赶紧共乘此马回中军。”说罢他转过身子就要上马。
“你给我等一下!”曹正忽然叫住了他:“你要是不想找倒霉的话,那就别急急忙忙地把谜底交上去。”
他也不顾王溥满脸的疑惑,只是继续解释:“王齐物,你先坐下来想想,按照常理整个禁军中最应该先猜出画中之意,报告中军的人是谁?”
王溥想了一下回道:“是冯相公!”
“对嘛,这次这个事并不是郭枢相把画偷偷地给你我,或是冯太师,而是中军帐前群策群力大家大张旗鼓的共同研讨。这种情势下你一眼就看出结果报上去,那众目睽睽之下岂非让冯相公难看?”
“你说什么呢!冯可道都几任相位了?他老人家的度量那是你能够揣度的?况且他如此年纪,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哼哼……”曹正又祭出了拿手的那种阴测测冷笑:“正因为年纪大了,这才麻烦。你虽聪明但毕竟年轻,要知道在此世上从来就没有人真能服老,冯相公是肉长的,当然不例外!你再想想:这回郭枢相大老远将他从河阳风尘仆仆的请过来,冯道在军中干成了些什么事?”
王溥知道,冯道这回还真是未立尺寸之功……
“到时候成奎远略施小计,你又没两眼就猜出来,两个二十郎当的小伙子救了潼关,我个老天!此时冯相公的心情,你是没法感同身受的。冯相公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然则想想你父亲在朝里有没有把柄?纵使冯相公确没那么阴险,但凡有此芥蒂,今后你在秘书监能有好果子吃吗?”
王溥知道,自己的父亲身当三司副使之职牵扯转运调粮的差事,若无把柄那才怪。朝里确实有这一层问题,自己刚刚才入秘书监,如果把冯相公这样的几代元老、国朝巨头得罪了,那谁知道今后会有什么坎坷等着自己?
“既然如此,那咱们火赶到冯相公那边,持这个想法先和他商量一下,”王溥心中暗暗感激曹正的提醒:“然后到底是他自己独自一人上报,还是带着我俩前去,那就看他老人家的意思了。”
曹正点头:“你明白就好。”
然而真到了冯道的帐前,他们却被一位冯道的书僮挡驾了……
“快快让我们进去!”王溥这下有点急了,“这是军情要务。”
“不行!”那书僮双手乱摇:“冯太师他老人家尚在病中,而且正在研读那张画的秘密,现在谁都不见!”
王溥急道:“你告诉冯公,画的秘密我们已经想出来了,要拜见冯公和他商量一下。”
“想出来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军司马,外加一个七品录事参军?哈哈哈……刚刚好几个人都说猜出结果让我报进去,冯太师看了他们的**:全是狗屁不通,让我绝不能再因此而打扰他了。你们要是真想出来那就去中军大帐呗?”
看来,其他许多参军和将领也考虑到曹正的那层顾虑,先乱猜一通然后来事先知会过冯道了……
既要挽救全军于水火,又不能令冯相公不快,看来王溥这鱼与熊掌终不可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