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21年,在历史上正是十六国春秋更迭的时期,不同的国家,赋予了这一年不同的含义:它是成汉政权的玉衡十一年,也是前赵政权的光初四年,还是东晋的大兴四年,同时也是前凉的建兴九年。
这一年,南方的晋元帝在“王与导共天下”的阴影之下苦苦挣扎,“中流击水”的祖逖于忧愤中病逝,“书圣”王羲之尚在襁褓中酣睡;北方,赵国兼并幽、冀、并三州,百万汉民生活在胡虏的马刀之下,或充为军粮,或沦为奴隶······
故事开始的时候,雄立于西陲的大城姑臧正笼罩在瑟瑟秋风之中。
姑臧城,乃凉州武威郡治所。秦时,月氏戎居于此;汉初,为匈奴休屠王所据。匈奴谓之盖臧城,后世语讹为“姑臧”。所以,姑臧城本是匈奴人所筑,南北七里,东西二里,如此规模,对于其所处的偏远西陲之地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宏伟了。
在姑臧西城的广夏门外,就是这大凉国都风景最为秀丽的所在——霸城侯府!此府占地极广,非但以精心规划的江南园林闻名于州内,更是西陲文人聚会之地。侯府主人常常举办文会,广邀士子文人于此吟诗作画、鼓瑟吹箫,可以说是遍地腥膻的北方大地中唯一的一块绿洲。
往日正应该是侯府高朋满座、车水马龙的时辰,今日却出奇的安静。家令压着嗓子维持着府内的运转,侍女们点着脚尖往来,就连一众值守的亲军侍卫也站得更加笔直。
所有这些状况,都只因这侯府的主人——抚军将军、武威太守、霸城侯张骏说了句话:“要低调。”
低调?家令为此新颖的二字很是费解,在查阅典籍无果后,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推测让侯府“低调”了下来。低调,不就是没有声音么。
其实,张骏不过是想避避风头罢了。
城里稍微耳目灵醒的人都知道,这事情的原由还要追溯到十日前东城讲武场的一场闹剧:咱这位郎君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在其叔父——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张茂聚兵观阵之时以平辈的鞠手礼相见,更为让人吃惊的是,他还当众箕坐吃瓜!
这还了得,如此失礼之事简直骇人听闻。于是这郎君就被怒气攻心的叔父狠狠训斥了一顿,并责令其回府思过。
在外人眼中,张骏的确是正在“思过”呢,他牢闭府门,罢宴拒客,至今未踏出一步,俨然一副知错能改的乖宝宝形象。
可实际上呢?
作为一个穿越者,张骏只是在慢慢适应新的身份。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穿越,时空交错的混乱差点炸裂了脑袋,无数记忆,仿佛是千万条蚀骨的小蛇,在他的身躯里钻进钻出,整个人就如同行尸走肉,对外界发生的事茫然不知!
木偶人一般被自己所谓的叔父唤去观阵演武,即便身为一个历史学研究生,可在身体习惯动作的引导下,箕坐就成为了必然。
在东晋十六国时期,人们在正式场合下,应采用跪的姿势来坐,臀部放在两脚的脚跟上。如果是两腿伸向前坐着,就称之为箕坐,这是极其失礼貌的坐法,哪怕是两腿盘起来坐也是不合适的。
大凉作为此时北方唯一的汉人政治势力,此时的形势是十分不利的。首先,凉州地处河西的黄金地段,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东有匈奴汉国(刘汉)、羯族赵国(石赵)的直接威胁,西有西域诸部蠢蠢欲动,南有吐谷浑觊觎已久,北有柔然、鲜卑窥伺。其次,凉国内部也并不稳定:各家豪族大姓纷纷藏纳人口、筑堡自卫,还有外来移民门阀与土著宗族互相倾轧。
所以,“尊汉攘夷”和“无忘本朝(晋)”就成了凉州上下维系人心、不至分裂的立身之本,更是张氏两代三主一以贯之的施政纲领。张骏作为凉州一地的少主和张氏政权的法定继承人,它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无数人关注、解读。如果张茂不对其严加训斥,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那些主张去汉化夷的土著宗族将暗自庆幸,而避难于西陲的门阀则会心存疑虑:“难道他张成逊(成逊乃张茂字)要披发左衽、背晋降汉(刘汉)了?”
天可怜见,对于此事,张骏大呼冤枉!他发誓自己是知道在这一历史阶段贵族皆要跪坐的,但他这不是没准备么?
至于吃瓜······纯属就是谣言!
说好了是观阵的,可谁曾想自己这一身儒雅之气的便宜叔父竟然完全没有“观”阵的意思,他顶盔披甲,亲自下场了!脑子成了浆糊的张骏只能一脸懵逼的呆坐在台上,唯有桌案上装点用的胡瓜与其相伴。
然后······然后还没吃瓜就被训斥了······真没吃!
侯府内苑,听风水榭。
“郎君······”
“郎君······”
“嗯?“张骏从小憩中醒来,他定了定神,入目的便是一位侍女款款向自己走来。
只见她淡粉色亵衣裹身,外披白色长裳,面容极美。此女名叫彩蛱,乃是张骏的舅舅贾摹所赠,入府已有两年多了。平日里对张骏小心侍候,再加上容颜娇媚,很是得他的欢心。
“奴家取了葡萄来,郎君定是口干了,用一些吧。”
“嗯······”
彩蛱上前坐在塌边,玉腿横陈,张骏便顺势枕在了上面。片刻,剥皮去籽的葡萄便被两根葱白的手指拈着送入口中,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张骏不由得舒适的缓了一口气,前世再好,自己也从没有过如此惬意的生活啊。
这时,彩蛱开口道:“郎君方才说了梦话······省博舞馆是哪家舞馆,奴可从没听说过。”
“嗯······嗯?”
“噗!”
“咳咳咳······”
不待彩蛱擦拭喷出来的葡萄汁液,张骏一咕噜挺身坐了起来。
对于说梦话这种事,张骏在穿越之前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只觉得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如今情况发生了转变,他不再是那个每月拿着国家补助的研究生了,而是大凉国未来的继承人!如此重要而又敏感的人物,必然会受到格外的关注,这将大大提高他暴露身份的可能性。
张骏就如同打进敌营内部的地下人员,整个世界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并且他没有战友,这场战斗也永远不会结束,他要在胸中永远将这件事埋葬!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张骏暴露,那就是说梦话!
对彩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张骏面露愁容地站在了水榭前,他掀开重重帘帐,秋日的冷风顺势一鼓而入,让张骏瞬间清醒了很多,无限的思绪涌上心头。
他本是甘肃某大学的一个专修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生,平时就喜欢到省博物馆转转,看着一件件陈列的文物,享受古人与今人穿越时空的对话。
甘肃地处河西走廊,自古便是中原王朝交通西域的要道,特别是在南北分裂的东晋十六国时期,更有多个少数民族和汉族割据政权在此立国,因而出土的文物也十分繁多。但在这众多文物之中,只有一件最为张骏所钟爱,它就是闻名中外的青铜器--“马踏飞燕”。
这“马踏飞燕”形象矫健俊美,别具风姿。铜马微微地偏向一侧的头高昂着,前面头顶的鬃毛和后面的马尾一致向后方飘飞,浑圆的躯体呈流线型,四肢动感强烈,三蹄腾空,右后蹄踏一展翅奋飞、回首惊视的鸟儿,全身的着力点都集中在飞鸟背上,形成了一种极富感染力腾飞之势,直教人惊叹匠人巧夺天工之美。
如果只单单是艺术上的伟大成就,还不足以吸引张骏的特殊喜爱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青铜器“马踏飞燕”,出土于甘肃省武威雷台的东汉张氏将军之墓,而张骏知道,他们张家祖祖辈辈都是武威人。所以他总是会莫名地觉得,这件国宝级文物,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不过,感觉终究也只能是感觉,张骏能做的,也只是每周站在陈列这青铜器的玻璃柜外,追忆曾经的历史,说不定这个陨落于东汉的张氏将军,真的是自己的先祖呢?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仿佛真的穿越了时空,看到张家先祖纵马扬刀、驰骋疆场的身影。可偏偏就在这时,一道球形闪电忽然穿过博物馆的落地大窗,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陈列“马踏飞燕”的玻璃柜上。
张骏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紧接着刺眼的明亮又将他拉了回来,只见那“马踏飞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千年的铜绿,从头至尾,形成了金光耀眼的崭新青铜器,仿佛回到了它刚刚被打造出来的那一刻。
张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马踏飞燕完成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变化,瞬间,一行闪着金色亮光的小字出现在平滑的马背上,映入张骏的眼帘,上面赫然显示着“天驷之裔,传之于骏”。
紧接着,张骏感觉自己好像跌落进了一个无尽的漩涡,急速坠落下去,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呼······”张骏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明白,既来之,则安之,只有彻底融入自己所处的时代,才能活下去。是的,张骏想活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一但暴露身份会发生什么,但他清楚,情况绝不会变得更好就是了。不过话虽如此,可这天地之间,谁又能做到如此洒脱呢?
“这也许就是梦里倘知身是客,便只得一晌贪欢啊!”张骏突然想到了这句诗,慨叹道。
“好句,好句。骏哥儿,未曾想挨了训斥,文采却又精进咯!“
正是水榭外传来了珠落玉盘般的少女之声。不久,一位姑娘绕过内外院之间的影壁走了进来。
只见她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一双玉足下蹑着丝履,青丝如云,裾曲衣深,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足以明亮世界的目光。
这正是他的姊姊,念奴。事实上,可以在他府里畅行无阻而不需禀报的,也只有念奴。
凉州张氏一族香火一直不旺,张骏的先祖父张轨只有兄弟张肃一人,传之其父张寔,也只有兄弟张茂。张寔唯有一子,就是主角自己,而张茂至今无子,唯有一女。
念奴作为掌上明珠,张茂对她的宠爱与张骏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甚至说念奴若是男儿身,也就未必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的宠溺并没有让这位掌上明珠变得骄横无礼,而是成为了一个淑女。
张骏与念奴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姊弟情深。在张骏所融合的记忆里,儿时顽劣的自己每次遭到叔父责罚时,念奴都会来看望他,给他带最好吃的点心,陪着他说话!这不,张茂的怒火刚刚有点消散,念奴就上门了。
虽然这是张骏穿越后第一次见到她,但这并不妨碍张骏对其产生好感,此女仿佛春风一般,只要她走过的地方,就处处孕育生机!
ps:马踏飞燕,又名马超龙雀、铜奔马,为东汉青铜器,铸于公元220年前后,高34.5厘米,长41厘米。1969年出土于甘肃省武威雷台的东汉墓,现藏甘肃省博物馆。1983年10月,马踏飞燕被国家旅游局确定为中国旅游标志,1986年定为国宝级文物。注:马踏飞燕并非存放于陈列柜中,而是放在地窖内(地下常温状态更利于文物保护)。本文出于需要,有所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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