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面有不满,他循声望去,却见一支骑兵队伍正从外急速向围苑里奔来,而值守的队伍竟然没有片刻阻拦!待此人马稍近,看清了所张的旗帜,张茂脸色已经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西土第一豪族贾家的马队,但为首的却不是家主贾摹,而是另有其人。他们尽着胡服,头发披散结辫,举着匈奴汉国的节杖。
是汉国皇帝刘曜的使节!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把目光投向了两位晋使,看来今日很难善了啊。不过也有人看向的是人群中的贾正道,毕竟贾家的马队一路陪着汉使闯进来,也真是太放肆了。如果只是这些人马还好,万一人马众多,那岂不是······想到此处的人心中陡然一惊,再也不敢往下想去。
张骏一直在留意着张茂的脸色,只见他这位叔父先是面露疑惑,想来也是不解何人纵马;后来又满面寒霜,应该是对贾家和汉使的行为动了真怒;不过,随着对方的人马渐渐靠近,怒色也随之消退,现在任是谁也猜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了。
张骏不禁佩服,心道:这才是合格的上位者啊,喜怒不形于色,看来自己还差得很远。
想及此处,他也挂上了标准的上品卿士的微笑,站在了张茂的身后。张茂眼角的余光正扫到侄儿的变化,暗自颌首。
片刻之后,汉国使节已稳稳地勒马停在凉州众人面前。只见他们神情倨傲,仿佛根本就没把面前的众人放在眼里。
留意到张茂不为所动,为首的使节便高声道:“大汉国节杖在此,尔等为何还不参拜?”
“汉国?哪个汉国?”
姑臧令辛岩离众而出,冷冷道:“吾等只知有刘氏太祖高皇帝之汉,未闻今日也有汉也!”
“大胆!”
汉国使节闻言大怒,他提马上前,马鞭已经握在了手里,迎着辛岩无惧的神色就要抽下。
“哈哈哈哈!”张茂大笑一声,走到那使节面前,正将辛岩挡在身后。他微微拱手道:“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茂,问汉国皇帝安。”
那汉国使节狠狠地瞪了辛岩一眼,只扬了一下马鞭便算作回礼,道:“朕躬安。”
见到此人竟敢如此无礼,凉州上下无不愤然,便有军将想上前好好教训这胡儿一顿。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切勿失和!”
一中年男子带着几名护卫从汉使后方赶来,向张茂施了一礼,道:“兄长勿怪,小弟骑术不佳,被汉使落在了后面,紧赶慢赶,好在没有来迟。”
张骏眼中一闪,识得此人正是他的亲舅舅,西土第一豪族的家主——贾摹。
“父亲!”人群中,贾正道见靠山已至,便走了出来,站在了贾摹身后。
张骏自然不能无视贾摹的存在,也垂首道:“舅舅。”
贾摹点了点头,便听张茂说道:“贾弟不是在府中宴饮,怎会匆匆来此啊?”
贾摹连忙笑道:“臣弟正是在与汉使宴饮,忽闻犬子遣人来报,言说兄长猎得白虎祥瑞,所以特地同汉使一道,前来观看,唐突之处,还望兄长见谅!”
张茂开怀一笑:“贾弟前来,我大凉秋狝之势更壮,何怪之有啊。不若登台入座,再饮一杯可好?”
贾摹连忙领命,二人把臂而行,仿佛刚才的不快都已烟消云散。待到分宾主落座时,却还是各分左右,隐隐对峙。
此时宴饮,乃以右为尊。所以贾摹便率先陪同汉使占了右侧席位,自己则坐于汉使之后,再下首便是贾正道。而晋使落后半步,只得在张茂歉意的目光下坐在了左侧席位的最上首。
贾正道目光盯着张骏,见他入座在晋使之后,不由面露得意,更想到一会将要发生的事情,兴奋之情难以掩饰。张骏将宴中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有人面带不满,有人面带谄媚,有人一脸平静,有人兴奋不已,自然也包括贾正道的表情在内。所有这些,他都只能暂且默默记在心里,因为现在这个舞台还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就在这时,那汉使自顾自地满饮了一杯酒,将酒樽重重地往桌案上一顿,嚷道:“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既是看白虎祥瑞,那祥瑞又在何处,可别是说了大话,拿不出白虎了吧。”
“汉使尽是说笑,我凉州自大将军以下,皆是守信君子,又岂能诓骗与你。”贾摹赔笑道:“兄长,白虎难得一见,既然汉使欲要观赏,何不让其见识一番,以彰显我凉州的待客之道。”
“贾弟说的是······”张茂一挥手。“抬上来!”
这时,就见一铁塔般的巨汉蹬蹬走了上来,他手提白虎,便如同捏一家猫,行至场中,将白虎重重一放。那白虎吃痛,还要逞威,却见这巨汗冷眼一瞪,竟是没敢出声,垂着大脑袋乖乖趴在地上。
“真乃勇士也!”贾摹眼中放亮道。
“父亲若是喜欢,不若招到身边做一护卫。”贾正道明知此巨汉是张骏的部曲,却还是开口道。
不过未等贾摹开口,这巨汉却是面露不屑,抢先道:“瞧你那瘦鸡一样的身板,怕是没有几斤肉,也配让俺护卫?”
“你!”贾正道顿时大怒。“大胆,你可知吾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巨汉斜了一眼,道:“俺管你是何人?”
“哈哈哈哈。”这时,那汉使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巨汉,欣赏道:“在下姓刘名铨,乃是吾大汉国皇帝亲侄,不若你随我回朝中,给吾做护卫可好?”
这巨汉看似粗鄙,心却不傻,当即道:“你家皇帝俺尚且不识,何况是个侄子。俺只佩服少将军一人。”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张骏起身道:“这汉子乃是小子部曲,名大石叶,平日里散漫惯了。侄儿管教不严,还望阿父恕罪。”
“此等勇士,粗鄙一些再是正常不过,何罪之有啊!”张茂满一地抚须笑道:“来人,赏酒。”
只见一內侍奉上酒樽一杯,递给大石叶。
大石叶看也不看,嚷道:“这一点酒,润喉尚且不够,不喝。”
张茂也不恼怒,问道:“壮士欲以何饮酒?”
“用瓮!”大石叶走到高台之侧,一手举起侍者盛酒的大瓮,立饮而闭,站至张骏身后。
宴中诸人无不惊愕,张茂大笑:“骏儿得此猛士,如虎添翼也。”
太府主簿马鲂贺道:“诸位,满饮此杯,为少将军贺!”
“且慢!”贾正道起身道:“诸位大人,今日汉使与宴,为的是祥瑞白虎,此人虽猛,却不如白虎珍贵,小子提议,为白虎贺!”
见马鲂面露不满,贾摹道:“犬子无礼,马主簿不要介怀。此杯既为猛士,又为白虎,诸君共饮!”
饮闭,汉使刘铨来到场中,仔细打量白虎,连连称奇。不由贪心大起,道:“这祥瑞现身北地,乃是国之大幸。大将军应该及时献往长安,陛下定然龙颜大悦。”
“荒谬!”
晋使史淑再也忍不下去,来到场中道:“大将军乃是我大晋所册封,诏书节杖俱在,与尔等匈奴鞑子有何干系?”
汉使眯起了眼睛,目中闪着凶光,不屑道:“大晋?哪个大晋?你家皇帝也是我汉国的俘虏,向我汉国称臣了。难道你家皇帝的臣子,就不是我汉国的臣子么?”
“哼,匈奴胡种,也敢称汉?”王冲也起身道:“大将军统御西土,历两代三主,只知有晋。汉赵之流,何足道哉?”
“逞口舌之能,又有何用?”汉使转身对张茂道:“大将军,我大汉国带甲之士百万,自御宇北国起,就祥瑞不断,正昭示我大汉国运昌隆。你这白虎,也在北地现身,合该是我汉国之物。”
“汉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贾摹迎着无数愤怒、惊讶的目光,浑然不觉道:“非是臣弟外向,而是祥瑞出于汉国确有其事。汉光文皇帝(刘渊)时,有凤凰集与蒲子,于是改元永凤;又一年,汾水出玉玺,光文皇帝便改元为河瑞。以上皆是有据可查。”
贾正道也帮衬道:“如今汉皇帝曜登位已久,此祥瑞正为陛下贺。大将军还请三思。”
张茂颌首:“既是如此,几乎也真有几分道理······”
见一众文武欲要进谏,张茂摆手道:“不过······此事吾是不能做主!”
刘铨闻言,冷笑道:“祥瑞在此,大将军何必戏弄外臣!”
张茂诚恳道:“实不相瞒,此白虎乃是吾侄儿所获,汉使若是有意,何不问问我那侄儿?”
“笑话,你身为大将军,凉州牧,还是他的叔父,难道连这个主也做不了吗?”刘铨怒道。
张茂依旧面带微笑,诚然坦言:“吾这侄儿,九岁便封了霸城侯,论爵位,比老夫不知高出多少,如今又为抚军将军、武威太守,老夫怎能轻易决断呢?”
张骏见机,闷头旁观的打算落空,不得不挺身而出,道:“在下张骏,此虎便是吾亲手所射,理应归吾所有,汉使怎么能缘木求鱼呢?”
“哦?”刘铨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张骏一番,道:“少将军文武全才,本使早有耳闻,只是这白虎乃是天降祥瑞,少将军只不过是一未加冠的少年,有何能射虎?”
说罢,看着张骏身后的大石叶,意有所指道:“怕不是有人代劳,成全了少将军吧?”
“白虎不是俺打得!”大石叶上前道:“你这胡儿,再敢乱言,俺便生撕了你下酒!”
刘铨心中忌惮,连退两步。
“不得无礼!”张骏挥退大石叶,对刘铨道:“不知怎样,汉使才会相信?”
刘铨狞声道:“射虎便要有无双箭术,你与我的手下比试一番,若是能胜,吾便信你!”
张骏轻蔑一笑,弹了弹外罩的明光铠,道:“你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刘铨争道:“你胜,白虎变由你做主;若败······就献予我大汉作为贡物!”
张骏看向张茂。只见叔父大手一挥,“骏儿与他比试便是,勿要顾虑!”
张骏点了点头,当即走到场中,道:“比什么汉使已定,但如何比,却是要吾说的算。”
“无妨!”
刘铨自信满满,他传下令去,只见片刻之后,又一胡儿来到台上。只见这胡儿猿臂蜂腰,眼中精芒锐利,一看便是射雕手无疑!
匈奴射雕手,乃是在千万人中选拔而出的神射手,平时伴随大汗左右,射雕为乐;战时则随军效力,专射敌军将领。在场的凉州军将,无不怒目而视,却又心下忌惮,多人出言提醒:“少将军,射雕手箭术精湛,切不可轻敌!”
张骏郑重地点了点头,对那胡儿道:“汉家宴饮,有一游戏,名曰投壶,你可知晓?”
胡儿面色沉稳,默然点头。
片刻之后,高台上一侧置好桌案,案上倒放着两只酒壶,壶口大概仅有半指方圆。只听一侍者高声道:“投壶比赛,箭在壶中多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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