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烛火,哪怕再明亮,也显得暗淡。因为四周都是冷的,那烛光也冷森森的。
萧明钰踏进蔡美人的院子,身上常用来护身的暗器,已经藏在他手腕处的衣襟里。
他没有敲门,蔡美人走了出来。
蔡美人,今天穿一件天水碧的长袄,素净的颜色,衬托着她一张小脸。
和十年前相比,她略显得老了些,眼睑略微下垂了点。但人是很美丽的,比很多的女人都美丽。若不美丽,雍王叔祖也不会千挑万选,把她送过来。
权贵之家,很复杂,相互派眼线是常有的。有些时候,是为了使坏,但更多的只是为了留一双眼睛。
萧明钰身边有四名美人,他从她们进府开始,就给她们做了“绝育”,让她们永远生不出孩子。
因为他知道,这些美人全是别人派过来的细作。
一开始,他只知道程美人是成兰卿派过来的;吴美人,是他的大伯皇帝派过来的;另一名美人,直接就是廖家送给他的。
唯独蔡美人不太一样。
这位蔡美人是他路过某地时遇到的。,当时她还只是商户女。
他很喜欢蔡美人的活泼劲,就多看了两眼,甚至给了蔡美人的父亲一笔生意做。
蔡家是生意人,最是精明不过,而女儿又不值钱。能勾搭上小郡王,可以用尽手段,搭进一个女儿算什么呢。
于是,蔡美人的父亲把她送了过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萧明钰是没有怀疑过蔡美人的。
直到后来,皇帝有很多的事,被雍王叔祖知道了,而泄露的源泉在哪里,又找不出来。
萧明钰偶然一次自省,发现其实这是来自他。
他看见了皇帝的秘密,没有提防自己身边的蔡美人,被蔡美人泄露了出去。
从此他就知道,其实陪着他的这四个,个个都不干净。
这也挺好。
好人家的女儿,萧明钰还舍不得作践,就要这些不神不鬼的东西,陪着他打磨光阴。
他又不吃亏,出点钱供养着她们,让她们陪他取乐,就像养了四只宠物。
等将来事情败露,一杯毒酒送她们上路,反正是他自己的小妾,要杀要剐他一句话的事。
相处久了,逐渐的眼线慢慢成了死线,她们总是得不到消息传回去,她们背后的主子也逐渐把她们忘了。
萧明钰有时候也把她们忘了,只觉得她们毫无价值。
但是十年的陪伴,哪怕是养一只猫、一只狗,也看顺眼了。
小郡王其实没有想跟她们算账。
他年轻的时候恨她们,想要作践她们;现在,他只觉得她们可怜。
这些女人,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呢?
现在她们都做不了母亲,又人老珠黄,哪怕真的离开了小郡王,她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所以这些年,这些美人们也在想办法跟身后的主子脱身,小郡王是知道的。
如此一来,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
小郡王和这些美人们的关系,有点像相互出轨的夫妻:你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你。但我们厌倦了外面的世界,那还不如就彼此搭伙过着。
上次程美人的事,小郡王也打算遮掩过去,只要薛湄不追究,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成兰卿已经死了。
可现在看蔡美人,觉得她阴森森的,小郡王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寒意莫名奇妙往他身上涌。
蔡美人立在门口,含笑招呼他:“王爷回来了,快请进。妾准备了薄酒,给王爷接风。”
小郡王往里走。
屋子里没有烧地暖,就像江城的冬天一样,那么冷,冷得人格外受不了。
小郡王的眉头也蹙起:“这是搞什么?服侍的人呢?屋子里怎么这么冷?”
“冷吗?”蔡美人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是我故意不烧的。太热了不行,太热了容易臭,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
小郡王只感觉有一股寒风,嗖嗖的在他体内乱窜。
他的牙齿有些打颤,心底的预感这样强烈,以至于蔡美人一开口,他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容易臭?”
蔡美人慢慢走上前,拉开了床幔。
三个锦衣华服的美人,齐整整的躺在那里,只可惜都没了气息。
小郡王脚步发软,他差点没站稳。
一步上前,他摸了摸程美人的颈脉。不用摸脉,都知道已经死了多时,程美人已经僵了。
小郡王怒目回视:“你杀了她们?”
蔡美人点点头:“她们是细作,是别人派来害王爷的。她们不死,总归对王爷不利。”
萧明钰的眼睛都红了,恨恨瞪着她:“谁让你多管闲事?她们是细作,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蔡美人的身子像是踉跄了一下,她一开口,鲜血便从唇角溢出:“我也是细作。”
萧明钰一震,快步上前,一把扶稳了她。
蔡美人开始七窍流血,那血是温热的,止都止不住,萧明钰的愤怒一下子不见了,只剩下说不尽的悲凉:“这是做什么呢?”
他像是在问蔡美人,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这是做什么呢?
有什么必要走到死亡这一步?
他们相互欺骗,这些年不是骗的挺好的吗?至少,每次他回来,这府上热热闹闹的呀。
蔡美人的血,仍在不停的流淌,她身子软软倒在萧明钰怀里。
“是程姐姐,她求我杀了她。她的主子有残部,试图联系她。她不想出卖主子,也不想伤害王爷,所以她想死。”
萧明钰轻轻摸了摸蔡美人的脸,摸到了满手的血。
他深深吸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像是哭了,因为整个人觉得无比的空洞。
“没有关系,我不怕那些人。”萧明钰说。
“我们怕。”蔡美人说。“我们都走了,明年春天选秀的时候,宫里会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身份干净。
皇帝肯定会送几个给王爷的,也不用担心王爷寂寞。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屋子里格外的安静。
萧明钰一直抱着她。
蔡美人对他说:“不要把我的事,告诉我的父母,不要让我家乡的人知道。”
“你那父母不是假的吗?”萧明钰叹了口气。
“是啊。”蔡美人微笑说,“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那个假的父母、假的铺子,一切都只是为了设一个局,等着萧明钰入瓮。但谁知道,隔壁金器铺子家的小男孩,那样单纯而深情。
蔡美人永远都忘不了,他骑马追那十公里时痛苦的样子。
这辈子,有人爱过她,这是作为一个细作莫大的安慰了。蔡美人嘴角有一抹笑,缓缓的闭上了眼。和她预想得一样,死亡真是太痛苦了。若可以,她还是宁愿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