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国之长城(1 / 1)

三人鼓掌赞叹,就着袅袅不去的乐曲余韵各自饮了第二巡酒。

乐声再次响起,仍是琵琶铮铮,这一番是老曲子《兰陵王》,乐师弹挑勾抹,弹得回肠荡气,将一个面如美妇威武无双的兰陵王刻画得惟妙惟肖。

韩德让拍案大笑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名将情趣。这里好像不是请宴宾客而是阵前壮行,不是南京留守府而是前军帅府。请问于越,下一巡的曲子是什么”

肥头大耳的萧隗因用筷子敲着瓷碗的边缘,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厚嘴唇瓮声瓮气道:

“我知道,定是《十面埋伏》。要不就是《海青扑天鹅》。”

德让道:“没想到南京留守的酒宴也是战鼓铮铮,倒叫人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冲上战场。”

萧隗因道:

“给四哥讲个笑话,今年夏天,宁王闲得无事,请了圣旨准他三京巡视。他带着王妃福晋来到南京,留守摆宴。让他点曲,他点了几出歌舞,可惜咱们这里却没有舞伎,宁王便说客随主便。几巡酒乐下来,宁王连声称赞。第二天告辞,连说好的涿州、易州也不去了。问他为什么,他悄悄对我说:‘南京杀气太重,说不定又要打起来,被围在这里就遭了。’”

三人大笑,隗因又道:

“四哥,不过,这几支曲子叫府中乐班奏得熟到极妙,技巧绝对不输给宫廷乐班。真是越听越是有味呢,我现在最爱听的就是这几支曲子。”

德让点头:“我想于越也是借此提醒人们战争危机没有过去,要整军经武,随时备战吧。”

休哥笑道:“丞相知道南京战后甚样子,没几年,又是一片醉生梦死了,都忘了这里是前线。本人住惯了帐篷,觉得留守府像个金丝鸟笼,要是整天再听着软绵绵的音乐,看着轻飘飘的舞蹈,真怕自己和手下这些幕僚、亲兵骨头都会酥了。”

三人边说边笑,又接着饮酒听曲,后面真的奏了《十面埋伏》、《海青拿天鹅》,但终究也有《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等曲子。韩德让十分惬意,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等到酒过七巡,吃饱喝足,乐班退下。休哥命撤去酒菜,换上了新沏的酽茶。

城中三更鼓响,殿外寒风怒号。铮铮之音绕梁未去,有地龙火墙的小厅暖如阳春三月。三人兴致勃勃毫无倦意,继续秉烛夜谈,话题也转入到严肃的军国大事上。

德让啜一口滚烫的浓茶,站起来舒展一下酒菜满腹的腰身,长长吐纳一口气,在厅中踱了几步,说道:

“吃了你的酒宴,越发精神了。于越见面时提到,有话要对德让讲,现在正好说说,我和国舅洗耳恭听。”

休哥酒后越加放得开,并不客套,侃侃而言道:

“我以为,大辽立国七十余年,经历太祖皇帝开基立国、太宗皇帝逐鹿中原,国土疆域基本确立。又经过穆宗、景宗三十多年守成,南边混战结束,宋国统一中原,南北均势形成。目前我大辽无意南下,宋国无力北上,僵持格局基本确立。新朝开基重新部署兵力,北方由太妃统兵镇守,西边由韩招讨巡边,南边在下防守,而朝廷大力用兵东面。实在是英明之策。”

说起军事,耶律休哥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韩德让心想,不愧是出类拔萃的名将,高屋建瓴统观全局,几句话先将从古至今东西南北大势说得清楚,不像朝廷其他契丹武将只看得到眼前战事。他也很感宽慰,新朝实行的一切战略部署他都是最重要的决策者,得到休哥这样一员手握重兵的主帅肯定是很有意义的。休哥不是谄媚面谀之人,他的肯定一定出自真心。他坐回座位,啜着茶悠然自得地点头道:

“于越不愧名将,高屋建瓴,鸟瞰全局,说句不谦虚的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虽不善军事,但是政局看得清楚。目前东京的重要性仅次于南京。五弟多次要求朝廷增兵西南,我都没有同意。西南只能先让党项和宋人去狗咬狗,我们坐山观虎斗。而东京道的乱局如果不尽早解决,将来必成朝廷大患。北边、西边虽然难以统御,归根结底只是边患,所谓癣疥之忧。朝廷的首要忧患在南边其次便是东边,南边宋国如恶狼正在蹲伏喘息,东边女真、渤海如卧虎蠢蠢欲动。东边不但距离帝国心脏更近,而且有数十万上百万渤海国余孽,人数众多,心怀灭国之恨。这与其他地方的敌人有所不同。高丽也是个巨大威胁,它的土地和大辽相连,却臣服于大辽的敌人宋国,等于是宋国插在大辽侧翼的一把刀。如果渤海、高丽、宋国连起手来,大辽想要维持现状都难,更不要说富国强兵国家大兴了。”

萧隗因忍不住插言道:“四哥和于越说得对,但是朝廷的决策有一点我觉得不甚妥当。”

“咦,是什么”德让听他开口批评,颇感诧异,休哥也竖起了耳朵。

萧隗因摇着脑袋道:“派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去东征,一个老狐狸,一只小公鸡,只怕难成大事。要是南边无事,四哥你去说说,还得派于越去才行。我也想借光立它一场大大的军功呢。”

韩德让和休哥都笑了,隗因咧着嘴摸着圆圆的下巴奇怪道:

“我说得不对吗”

德让道:“南京可离不开于越,也离不开你。太后何等精明,契丹这么一座大厦不能靠独木支撑。德威有几斤几两我清楚,胜任西南尚且勉强,要成为于越这样的栋梁,那不是有心就能成的。太妃毕竟是个女子,而且有个达览阿钵,一直不能令朝廷全然信任。太后启用小公鸡用心良苦,期待甚高呢。”

休哥也笑道:“国舅爷,那萧恒德我们都没有接触过,怎么能说人家不行。丞相说得对,朝廷需要提拔后起之秀。只不过休哥不是什么栋梁砥柱,只想在南边做一道攻不破的城墙就够了。”

德让道:“于越就是国之长城,宋人总说没有燕山长城就无险可守,我看人才是真正的长城。东边的事,太后希望萧恒德将来能独挡一面,休哥的想法我也会放在心上。于越虽眼观全局,必定还是立足南京,你且说说南京下一步的棋应该怎么走先帝立志要报宋贼侵犯南京的一箭之仇,可以说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这一仗还要不要打怎么打宋贼久无动静,会不会从此放弃对南京的企图”

这是朝廷军事的最重要问题。景宗皇帝驾崩前御驾亲征却在满城大败,可以说是死不瞑目。南京遭到宋国无端侵犯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双方打了无数场互有胜败的战争,但是契丹朝廷总是一口恶气未出,报复没有结束。新朝初立,朝廷需要和平,但这之后如何对待这场没有结束的战争,便是一项最重大的决策也是构成朝臣们最大分歧所在。主和派认为,战争劳民伤财,结果很难预料;主战派却说,不打就是向侵略示弱,会极大地损害契丹的军事大国威望。在这件事上,太后和他自己一样都没有形成定见。所以当去年底,那时的南京留守荆王道隐上奏宋国遣使献犀带请和时,朝廷答复说没有正式国书不予理睬。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就是因为还没有就此作出决策。他很想听听前线总帅对这件事的想法。

“丞相,”休哥非常郑重地说:“恕我直言,我以为不战为上。打败宋军侵略,赵光义负伤而逃,就是胜利,不需要别的报复。先帝为了复仇年年打仗,老令公和我都亲历了这些战争,结果证明南北势均力敌,很难一方绝对压倒另一方。宋人夺回幽云十六州是痴心妄想,我们说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也不现实。我记得过去老令公和丞相做南京留守时就一心想要和平,是宋贼破坏了这个良好的愿望。其实和平真的是双方得益,而且是最现实的选择。”

韩德让沉吟一阵,他懂得了耶律休哥的意思,也很欣慰他肯定了自己父子曾经的主张。但这和主和派的观点一致,倒也没有出奇之处。于是又问道:

“宋人呢以于越站在南京第一线的位置来看,他们真的是想要求和吗他们一直没有再派人来谈求和的事。可是要说他们还是不忘南京,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即使是我国国丧也没有乘机进攻,总不会是什么义不罚丧吧。”

“当然不是。大势上说,高粱河宋军大败,赵光义吓破了胆也清醒了,刚灭河东时的狂妄没了。这几年的战争一直是我军攻,宋军守。我不攻,他即不战。”

休哥边想边说,语调缓慢,说到这里顿了顿。萧隗因见空又插话道:

“据可靠情报说,于越射中赵光义屁股上那两箭深到骨头,到现在也没好,这个马上皇帝再也不能骑马,一到天阴就发病,躺在床上直哼哼。”

休哥笑了笑接着道:“这件事国舅说得不错。但光是为了这,他既会心生胆怯却也会更想报复。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一年多来赵普复相卢多逊倒台,对大辽,赵主和,卢主战,人事变化影响了决策。于此同时,枢密使曹彬也被人整倒了,罪名竟是在军队中威望太高。那个把他搞下台的小人弥德超当上了枢密副使,开封现在有两个枢密副使,没有枢密使。这样一个内阁和枢密院,可想而知。”

德让没想到休哥对开封人事都这么清楚,又是不禁心折。休哥思维敏捷,话语迟讷,说到这里又是一顿。萧隗因又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舔了舔厚嘴唇,笑嘻嘻地说道:

“宋人历来讲先内后外重内轻外不是,大臣们忙着你整我我整你,他们的皇帝也忙着整他的敌人,赵光义刚刚逼死两个侄儿,这会儿又说弟弟造反,贬到房州,看来也活不久了。那赵普虽然主和不错,可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当年他下台是那个姓卢的整的,姓卢的在台上一手遮天的时候,整天在皇帝面前说赵普的坏话,想要除掉他。赵普的妹夫也被姓卢的使坏派去打交趾死在那里。两人结下死仇。赵普想要东山再起哪有那么容易,实在没辙,就想了这个最阴狠的招数。皇帝不是想整死自己的弟弟吗,他就查出姓卢的和皇帝的弟弟勾结,企图篡位。那还得了,姓卢的一栽到底。先是判了死罪,后来皇帝开恩发配崖州,抄光家产,身无分文,孤伶伶扔到海岛上受罪,那和死也差不多。四哥,你说,这开封朝廷关起门打成一锅粥,哪里还顾得上对外开战。”

德让笑道:“你这乱七八糟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也是情报不成”

隗因得意道:“有情报也有风传。南京瓦子里说书的那里什么消息都有。”

休哥笑道:“国舅所说八九不离十。不过所有这些也只是一个方面,开封朝局说变就变,要说赵光义就断了北侵之心,那不可能。他得位不正,更需要树威,没什么是比抢回幽州更大的功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