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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府门,德让先到后院内宅去看妹妹。
幺妹刚刚用过早饭正躺在床上休息。床边站着个紫膛脸身材丰满的年青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小襁褓。
幺妹刚刚生了孩子有些发福,但看上去依然年轻娇媚。一眼看见德让,好像很惊讶,更是喜出望外,白里透红的脸上笑靥如花,连忙就要起来相迎,德让连忙上前按住她,关切问道:
“快别动,又不是外人。你怎么样好不好”
见床边有一把红木靠背椅,便坐在上面。幺妹上下细细端详着四哥,高兴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说道:
“四哥来了!真是太高兴了。我很好,隗因说你到了南京,真想见见你,他说你忙可能来不了,没想就来了。”
德让听妹妹这样说,心里大感狐疑,看来是妹夫假借妹妹名义邀他前来,但是为什么呢他想请自己来没错,可是那么迫切透着蹊跷。这话却不想对妹妹说,便道:
“好久没见你和外甥女,很想念你们。小外甥也要见见,听说长得像舅舅呢。”
幺妹听了捂着嘴直笑,说道:“那你快看看。”
她示意乳母抱过去。年轻的乳母是南京乡下的女人。她刚到国舅府不久,见到国舅和国舅夫人就觉得是天上的人物了,如今见到大名鼎鼎仪表堂堂的辅政丞相,又把那个憨国舅比到地上去了,就像见了神仙一般。她本应该回避的,但因为抱着小主子走不了,只好红着脸呆呆地怔在当地。听到主母的吩咐,满脸涨得更加通红,将小婴儿抱了过来凑近德让。德让站起来就近过去看了,她紧张得心里怦怦狂跳。德让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只见小婴儿的脸上一团粉肉,既没有眉毛,也看不见眼睛,那双眼睛正紧紧闭着,鼻子和嘴巴挤在一起,完全看不出相貌。暗笑着赞道:
“好俊的小子!来得匆忙,没带见面礼,这个给他这个打个金锁吧。”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五两重的小金锞子,放到旁边案上。这是他坐车向这里来时刚刚让韩成找出来备着的。幺妹笑道:
“这是怎么说的,要是今天来,何必昨天让隗因带了礼来,不是让你这个舅舅送了双份。”
德让道:“双份也是应该,将来我的还不都是他的。”
幺妹想到四哥自己没有儿女,只有自己这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他因此将外甥视为己出,才会有这话,不禁又是为哥哥心酸,又是为自己欣慰,道:
“将来一定让他好好孝敬你。四哥,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韩德让想了想,道:“叫绍矩好不好。绍,继承的意思,矩,方正规矩的意思,希望他将来继承萧家的祖业,又要内敛守规矩。”
幺妹由衷佩服道:“这个名字好,就叫绍矩,既要光宗耀祖,又要规矩做人,字面又斯文不俗。他爹怎么就想不出来呢让他取名,他说女儿叫菩萨,儿子就叫罗汉好了。我说女孩子叫菩萨可以,男孩子小名叫个什么神仙也可以,大名就不好,现在都时兴从儒家经典里取名字,你看人家皇子们名字多好。他说我哪懂什么儒家经典,你即说皇子们名字取得好,那小皇子叫隆右,咱们的儿子就叫隆左吧。气得我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德让听了笑得被一口茶呛到,咳咳地咳嗽起来。正笑着,门口响起奶声奶气的叫喊:“娘,娘!”一个穿着粉红裙子紫色背甲的小女孩蹒跚着跑了进来。
“菩萨哥儿,快来,到娘这来。”幺妹的脸上笑逐颜开,朝小女孩张开手臂。
女孩扑倒床边就往床上爬,她的小手将将够得着床沿却爬不上去。德让满脸笑容,弯腰抱起小女孩,亲了亲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把她递给妹妹。他很少抱小孩子,他自己没有小孩,兄弟的孩子们他也从来不抱,唯独对这个小外甥女,从一生下来他就特别喜欢。
“看是谁来了,叫舅舅。”幺妹搂着女儿指指椅子上坐着的人说。
“舅舅!”小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脆,好像黄莺唱歌。
德让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准备好的小金锞子,放到女孩小手上,她拿不住,小金锭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德让逗她道:
“过年了,舅舅给菩萨哥儿压岁银。”
幺妹拿起金锭辨认着上面的字样喜眉笑眼道:
“今天让四哥破费了。”
“这算什么,将来找个好婆家,她的嫁妆舅舅包了。”
幺妹这时想起什么问道:“你昨天不是让隗因告诉我说这次没有时间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隗因倒什么鬼,说是你一定要见我呢。”
“是吗这个死鬼,对你也说瞎话。别是他那些狐朋狗友要见你吧。昨天半夜不知什么时辰,管家没头没脑闯到这院里来,唧唧歪歪在窗下说来人了,非要隗因出去一趟不可。我倒想等着问问他,什么人这么不懂事,可是后来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一大清早他就火上房似地跑了。原来是去找你。真是有些蹊跷。”
德让心里顿生警觉,又不是当朝宰相,又不是走水闹匪,哪个会半夜上门。就是上了门也会被府里的管家拦着,哪敢吵醒主人。隗因虽然有时没正经,但很少随便和他开玩笑。但愿他不是冒冒失失引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但即来之则安之,便也不去猜了。当了辅政大臣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妹妹,先帝驾崩之初,萧燕燕顿感危机重重。南京屯兵最众,为了以防万一,他便建议,立即加萧隗因同政事门下平章事的荣衔,率领本部军奔赴南京。同政事门下平章事是南面宰相之一,在萧隗因只是个虚衔,实际是监军的作用。萧隗因离开的时候,幺妹随同一起走了。当时德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去送他们。直到现在一年多了,天下激荡,他们兄妹都在漩涡之中,有很多话都没有机会说,趁着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索性好好聊聊。
德让舒展身体,让自己做得舒服些,从容道:
“先不去想他,隗因总不至于害我。中午还早,我们正好聊聊。”
幺妹亲亲小女儿,柔声道:
“出去玩吧,娘和舅舅说说话。”
菩萨哥抱着幺妹的脖子撒娇道:“不嘛,我要娘陪我。”
幺妹道:“宝贝儿,你要是能不说话不乱动,就呆在这儿,要不就出去玩一会儿。”
菩萨哥眨几下乌黑的眼睛,毅然决定道:
“那我出去玩。”
说着一骨碌爬下床,像只小球一样滚了出去。只听得门口守着的嬷嬷叫道:
“慢着些儿,我的小祖宗。”
幺妹对还站在床边的紫膛脸乳娘道:
“你也抱小少爷,噢,应该叫绍矩了,去玩吧。到外面让她们沏最好的茶来。”
等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二人,幺妹伸出一只手拉着德让道:
“四哥,你瘦了,你好吗”
德让心里一阵酸热,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孑然一身,只剩下这个妹妹是最亲近的人了。自己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家,虽然有个相亲相爱朝夕相处的女人,但那既不是亲人也不是个家。那总好像是镜花水月,永远有一道无形的阻隔横亘在两人之间。君臣分际如同在两个世界,且不说伴君如伴虎,一切可以瞬间倾覆;即便恩情一直不变,也没有夫妻家人的那种感觉。妹妹从小和自己感情最好,又嫁给了太后的弟弟,连自己和太后也因着这一层关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亲戚。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弃自己而去,这个妹妹还是会陪在自己身边。可是作为男子汉怎么能向一个弱女子诉苦呢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放心,我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如今儿女双全算是在婆家站稳了脚跟。今后相夫教子、亲戚相处都不容易。要小心保重。”
幺妹一听就明白,哥哥的话是有所指的,相夫教子倒不难,难的是亲戚相处。她在娘家时从小千娇百宠,现在嫁到国舅家,除了太后百般呵护,丈夫也还算恩爱,婆家的亲戚们却都明枪暗箭冷若冰霜。周围的人不是皇族就是国舅族,个个都是天潢贵胄,只有她仿佛丑小鸭误入了天鹅湖。她感激地笑笑。说道:
“只要哥哥好,我就好。”
德让心里一动,想到,她说得没错,万一自己出事,她就会失去最大的依靠,就会像孤身落海一样,一下子被大浪吞没。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合适的话来宽慰她,就见妹妹长长地出了口气,犹犹豫豫放低声音说道:
“妯娌之间的琐事不想烦你,可是和你有关,还是说一句提醒你。小叔本是最近的亲戚,却最是难处,再加上娶了大长公主,更是如虎添翼。我受些委屈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们主要是对四哥你不满。太后面前他们不敢怎样,可是背地里会捣鬼,你也要当心些呢。”
“他们做了什么”
“倒也没有做什么。继远从来不叫我嫂子,我生菩萨哥时他来贺喜,只照了个面,就像我身上有瘟疫似地话也没说上两句就逃跑似地走了。这次生绍矩又是这样。入宫的时候碰到或萧家有事聚到一处,他都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大长公主也是一样。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萧家的媳妇。这都算不了什么,我只当看不见。过分的是,继远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姓耶律的女子劝隗因娶了做次妻。隗因傻乎乎地问我,我能说什么。我说,你要看上了就娶呗。他又兴冲冲去问太后,被太后给骂了回来。这件事不知你听说没有。我不是嫉妒,男人哪个不好色,他娶了两个小妾我都没有说过什么。但要是娶个皇族女子,摆明是要压我一头,今后这个家里我算什么不但让我难做人,也是给韩家难堪。”
幺妹说着抹起眼泪。德让听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半天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幺妹忐忑道:
“你的烦心事够多了,我不该说这些的。”
德让做回到床边,拉住幺妹的手道:
“你该说给我听的,这样我才更了解这些人。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做到辅政,你嫁给国舅,有人拼命巴结,但也有人嫉恨,这都不奇怪。好在太后是个明白人,你不用担心。这个隗因也真是不错,什么都肯对你说。”
幺妹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个人和继远真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他要是有那个弟弟一半的脑汁就算不错,他就是想要休了我也会和我说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隗因就踱了进来,笑道:
“四哥,我说你们兄妹要见见面才好吧。走吧,前面摆好饭了。”
德让板起脸来,故作严肃道:“你拉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前面是不是有人要见我”
隗因嘻嘻笑着来拉德让,口中道:“没有外人,你来了就知道。”
幺妹嗔道:“你搞什么鬼,还不快在这里说明白,回头见你的狐朋狗友,倒让四哥措手不及。”
德让一想,有什么不方便让幺妹知道的事也说不定,这个妹夫做事鲁莽但也不是全没有章法,既然已经被他诳来,逃也逃不掉,且去看看再说。便起身对幺妹道:
“回头再来看你。我先去看看,隗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二人一起往前院走,德让忽然想起件事来,说道:“有件事差点忘了。礼部有个膳部员外郎叫刘慎行的,听说品行能力都不错,下次请那负责考评的官员多留意,要是个人才就向朝廷大力举荐举荐。我这次没时间见南面朝廷的官员,你帮我带句话给丞相。”
隗因连连摇手道:“四哥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同平章事是个虚的,这种事托我可真是白托了。”
德让拍拍妹夫的肩膀,轻松说道:“你以为真要你亲手提拔你就只管把话带给室昉老丞相就行。你总能见到他吧。”
隗因听这话拍胸脯道:“见得到,马上过节了,年总是要拜的,话保证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