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书案前凝神思索,生怕香烧过了头,不暇细思就写了起来。回到众人面前念道:
“几度春风下,
年年桃李花。
将军雕鞍湿,
王孙不下马。
风卷冰霜去,
柳斜燕归家。
翠微倚栏杆
满眼尽芳华。”
“好诗。”皇帝带头拍手。
“的确好诗。”宁王由衷赞道。“‘将军雕鞍湿,王孙不下马,’写得好,既有才情又写出了钠钵游猎的特色。还有这最后两句,不就是刚才咱们凭栏观看的景象吗。好,实在是好。”
萧燕燕心里高兴,满座的家人都知道她和韩德让的关系,但有的是不敢说什么,有的是根本不在乎。今天她把他留下说是以辅政身份,实则暗示是家人一员。今天耶律斜轸不在,只有德让一个人不是皇族近亲,显得有些扎眼,她担心他会感到不自在,怕他一时紧张露怯。没想到他表现得不卑不亢自然大方,诗还写得这么好。尤其最后两句,她觉得是在暗中夸赞自己的风姿。燕燕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清波流转,朝那边投去一瞥。
众人饮了一杯酒,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恰好落到皇帝的手上。因为是家宴,所以皇帝也没有特殊。隆绪倒不踌躇扭捏,稳稳站起身,说道:
“朕新学作诗,写得不好请众位指教。”
不一会儿他就转了回来,墨汁淋漓的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二十工工整整的大字。他坐到食案后,侧向太后念道:
“肩上白玉爪,
胯下乌龙骓。
踏着蛟龙去,
抱得锦鲤回。”
念罢举坐寂静无声,皇帝眨巴着细长的眼睛问道:
“我写得不好吗?”
“太好了,不仅辞意俱佳,更难得是有帝王气势。皇上天资聪颖,平时就颇有佳作,今天这更好了。”
韩德让由衷赞道。皇帝八岁开始读书习武,两位辅政一丹一汉,又都是太后最信赖的人,自然成为他的老师。耶律斜轸负责武功,韩德让负责文化。两人都是总领其事,下面还有分门别类的师傅。比如辅导骑马、射箭、狩猎的是御林军中的教头,教授经史诗词的是翰林院的学士,还有人专讲兵法,有人专授契丹文字、汉文书法等等。其实最高的督导是太后。燕燕总览一切国政,对皇帝管束严格,隆绪即不能恣意玩乐也不用分心朝政,只能把几乎全部精力都用在读书习武上。他每天上午除了参加朝会就是读书,下午练习弓马骑射,如果上午朝会议事耽误了功课,晚上还要继续读书。他天资不错,加上下了功夫,文武各方面都有可喜的成绩。韩德让一心要把皇帝培养成泱泱大国的一代明君,常常亲自授课,并在课程安排上下了很大功夫。现在看到皇帝有如此表现,自然自内心感到高兴。其实他也知道,皇帝的诗还很幼稚,就连他自己也不是此道中的高手,但是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契丹皇帝这就很难得了。
宁王半是真心半是奉承道:“真是没想到,皇上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表现,都说读书人考科举是鲤鱼跳龙门,皇上这一句‘抱得锦鲤归’既和了今天的题目,又有揽尽天下人才的气势。真是天纵英才,老夫望尘莫及。”
隆绪心里十分得意,表面上只是悠然而坐,面带矜持的微笑。他这些年除了诗书弓马,更开始锤炼含蓄内敛的功夫。他的聪慧其实并不是全都体现在学业上,反而更多的是体现在为人处世上,涉事未深,但已经意识到朝廷政治的错综复杂和人际关系的微妙。他不仅相貌酷似其父,而且继承了父皇隐忍柔韧的性格。
众人一边玩游戏一边品尝着依次换上来的一道道以头鱼为主的丰盛菜肴。有水晶蒸片、酱烧鱼尾、生炒鱼脊、鮓脆鱼衣、群仙羹烩等等,不胜枚举,佐以南北美酒、花样点心和冰鲜蔬果。教坊司不停歇地在楼下轮番演奏歌唱,烘托得头鱼宴有声有色奢华风雅。玩到午时已过冬阳西斜,燕燕见家人都酒饱饭足玩乐尽兴,怕几个小孩子困乏了,便向春喜丢了个眼色。春喜会意,笑吟吟道: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现在最后击鼓一节,看看花落到谁的手里,给咱们写一个压轴诗。好不好。”
众人有没有玩够的也有倦了的,都无异议。击鼓女孩听说是最后一段,使足了精神舞起槌来,鼓点忽如千军万马撒豆成兵,忽如桃花翩翩春江花月,竟擂了足有半刻香的功夫,众人正听得如醉如痴,鼓声戛然而止。人们回过神来,却见那只蔫蔫的梅花落在还兀自愣怔的萧继远手里。
众人哄地大笑,有的笑他只顾看那击鼓女孩,没有及时把花传出去,有的笑他平时不喜读书作诗,现在不知如何应付。萧继远一向不屑于附庸风雅,现在既不想当众露怯,又懒得搜肠刮肚费脑子,便端起酒杯道:
“我喝酒,不就三杯酒吗。”
他刚刚将第一杯酒仰脖倒进喉咙里,就听有人拍着大腿高声叫道:
“不行,不行,一定要作诗!”
他一看,叫嚷的是恒王耶律隆庆。这位御弟只比皇帝小一岁半,相貌和性情却很不一样。他生得长眉凤目,鼻直唇红,像极了母后萧燕燕。燕燕对他溺爱多于管束,所以他的性格也和皇帝迥然不同,活泼开朗随意潇洒,和母亲的关系也更加自然亲昵。
继远年轻的夫人齐国嘟着嘴,还在气他刚才色迷迷地盯着鼓姬。其他几个小王爷小公主们都拍桌子打板凳地可劲起哄。萧继远继承了富可敌国的萧思温的将近一半家产,口袋里有的是银子,对几个外甥兼小叔小姑从来都有求必应出手阔绰,混了个没大没小的好人缘。这几孩子此时都恩将仇报想要看他笑话,恨得他牙痒痒的。又看了看太后,太后笑吟吟地好像在纵容那几个小东西,并没有给他解围的意思。继远只好站起来,瞪了几个小孩子一眼,大咧咧道:
“诗谁不会作,你们等着。”
他站在书案前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春喜轻咳一声,提醒他时间快到,他才匆匆落笔歪歪扭扭地也只写二十个大字。拿回来往恒王的怀里一丢,探过头小声道:
“下次饶不了你。”
隆庆展开,笑嘻嘻大声念道:
“眼前土河水,
身后木叶山。
肩架海东青,
口嚼头鱼宴。”
“哈,哈,哈”
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吴王、宁王笑得打跌,皇帝和德让抿着嘴乐。连萧燕燕都忍俊不禁,手拈一条丝帕,上面都是笑喷出来的酒,指着他啐道:
“混账东西,只知道吃喝玩乐!”
隆庆抖着那张纸叫道:
“罚酒!这也叫诗么?这样的东西隆祐都会写。”
几个小孩子哪里懂诗,只想和这个舅舅玩闹,听二哥说诗不好,便都摇头摆脑“不好!不好!”“重写!”“喝酒!”地一通乱叫。继远梗着脖子道:
“怎么不叫诗,不但是诗,还是应景切题对仗工整的好诗哩。”
春喜知道该是收场的时候了,掩嘴道:
“我看国舅爷写得不错,过关!大家都饮一杯散席酒吧。”
众人只能作罢,一齐饮了这最后一杯,算是尽欢而散。
散席的时候,众人都站起来等太后先走。燕燕却一眼看见北枢密院都承旨耶律恢在厅门口探头探脑,知道他定有急事禀报,便停住脚说道:
“你们先走,皇帝和韩辅政留下,我看又有什么事了。”
等王爷公主驸马们都下了楼,耶律恢陪着笑脸进来,举了举手中一封鸡毛信说道:
“太后,皇上,是好事。下官今天在枢密院值守,收到东征军六百里加急奏报,大军三路征讨都打了胜仗。下官怕误事就赶紧给送来了。”
北院枢密史耶律斜轸去年秋天担任了东征都统,遥领彰德军在北院协助斜轸的萧闼览也一起参加了东征,现在北院值守官员就以都承旨耶律恢为了。他还不习惯直接觐见太后和皇帝,显得诚惶诚恐。
萧燕燕一听,脸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一眼韩德让,脱口而出道:
“真的么?”
她马上意识到不应该当着大臣这样说,对耶律恢道:
“那可是大喜事,你把报告留下,先下去吧。哀家让人送一些今天头鱼宴的酒菜到北院,你和当值的官员属吏们好好享用。等哀家和皇上看过军报,回头再找你们来商议下一步的事。”
耶律恢应了声“是”,躬身倒退了出去。
“东征反反复复两年多,耶律斜轸终于又打了胜仗。”
燕燕便用桌上的小刀打开红漆加印弥起的信封,一边说道。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见初闻大战获胜的兴奋。
韩德让话说得毫不客气,道:“两年前不是也报告打胜了吗?重新征服东北应该不是一两战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