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你的意思是增兵东征女真?”太后问道。
“对。军队已经集结,起码应该打一仗,就算练兵也是好的。藏兵于民,召之即来,是本朝传统。但如今不比过去,从前三天两头打仗,青壮随时准备出征。现在战事少了,生活安定,难免耽于安逸疏于训练。可以看看这些年来朝廷的几次大战,败多胜少,不能不令人反省。集结的军队加入东征既可以进一步肃清东北,又可以达到实战练兵的目的。”
在坐的人们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理。契丹在穆宗当政的十九年和景宗的前十年,总共三十年一直处于和平状态,契丹铁骑早已名不副实。周世宗柴荣、宋太祖赵匡胤兴兵北伐,硝烟再起,从那时起,大大小小十几战,除了高粱河一战绝胜、瓦桥关一战见好即收,几乎仗仗都打败了。想到这里所有的人不禁都冷汗涔涔。
耶律斜轸虽然一向看不起韩德让,觉得他的高升得宠凭的不是本事而是色相,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恨只恨这番话怎么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但他又有了新的担心。如果韩德让的意见被采纳,朝廷扩军东征,谁来担任大军主帅呢?不再征讨高丽,他绝不想再被派去东征女真。这样一来他就必须推荐一个可以担此重任的人。看遍朝中诸将,只有耶律抹只是他的意中人选,但之前已遭太后亲口否决,他不敢再去碰钉子,想了又想,只有一个办法,于是说道:
“韩辅政的意见是老成谋国之道,微臣同意。”他不得不先送韩德让一个高帽,接着又道:“微臣以为,耶律普宁老将军已经主持东征两年多,可以继续担任主帅,萧恒德、耶律抹只、萧闼览可为副帅。”
太后见众人都同意韩德让的意见,又听耶律斜轸连主帅都推荐了,心中已有了成算,款款说道:
“诸位爱卿说得对,就改征高丽为征女真,都是出兵东京道,顺理成章,其中没有什么窒碍。只是耶律普宁却不能继续担任主帅,他年纪大了,去冬在东北坐下的老寒腿作,已经走不了路骑不了马,多次请求休假呢。这一次重整东征大军,哀家想让他歇下来。斜轸,这个重任仍是非你莫属。”
耶律斜轸哑口无言,只能领命。当即朝廷决定,以大雨不断,道路泥泞为理由罢征高丽,改讨女真。由耶律斜轸为都统,萧恒德为监军,萧闼览、耶律抹只为副帅,八月出兵。
到现在出征已经四个多月。
出兵以来,捷报不断传来,但都是各路将帅所报,东征总行辕收到后单独或汇总以六百里加急随时递送朝廷。像今天这样由耶律斜轸和萧恒德两位主帅联名,直接报来的这么厚厚的一封还是第一次,一看就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军报,否则耶律挥也不会风风火火地直接送到两宫面前。
萧燕燕将奏报交给韩德让,说道:
“你来念念。”
韩德让打开由于长途递送污浊了的信笺,里面是一份很长的报告,足足写了三页纸。德让清咳一声念道:
“伏乞皇上、太后圣鉴御览:微臣耶律斜轸、萧恒德率兵东征四个月来,尽忠王事,竭力征讨。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头出击,展开全境。萧恒德、萧闼览继续驻兵青岭,耶律抹只和耶律室罗东进鸭绿江,耶律谋鲁姑和奚迪烈北扫长白山。三路大军不避艰险险阻,克服重重困难,取得了节节胜利。各次战役的结果已经及时奏报朝廷。目前三路大军都已完成初步剿贼计划,合计斩万余,俘虏生口十万,缴获马匹二十万,其余战利无数。已经一举荡平东北,所有部族不论系属辽籍与否,均已归附朝廷,盟誓忠于契丹,不敢背叛。
此役廓清的原属辽籍的熟女直诸部有:南女直国大王府、曷苏馆路女直国大王府、鸭渌江女直大王府、北女直国大王府、黄龙府女直部大王府、回跋部大王府、女直国顺化王府等等、兀惹部、蒲卢毛朵部大王府等等,依旧恢复旧制令其酋长世袭,更定籍册,定时入朝觐见、交纳贡品,贡品名目数量皆有所定。
又有原来没有系属契丹籍册的生女真完颜部、五国部等等也将其归于长春路东北统军司,扶余府兵马都部署司,咸州详稳司统辖,严加约束。
按照朝廷远略长谋,此役仅是平定东北第一步。东北广袤千里,将来待其生产展、人口繁殖、文明开化之后便可进一步编制户籍兵册、设立州县,纳税征兵,真正成为契丹编氓百姓。
臣等以东征初战告捷,特报与朝廷,请示下一步部署指示。”
后面还附有一长串的报功名单和事迹,被韩德让略去。
燕燕听得十分认真,因为一直关注着战事进展,历次战报都仔细披阅,所以对报告中所说情形都点到即明。听罢她的娥眉略为舒展,喟然道:
“这是一份总结报告了。耶律斜轸觉得已经完成阶段目标,是在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呢。虽然有些夸大战绩,比如说一举荡平云云,难道真的做到了不留后患?燕颇、乌玄明不是没有提到?可见还是有不少贼匪逍遥法外?不过他们也还算是尽心竭力了,短短三个月就能有如此进展确属不易。这样下去,东北恢复旧日渤海面貌可以有望。”
德让也道:“昔日渤海国全盛时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人口过三百万,要想恢复到那时的景象总还要很多年。现在能在全境恢复朝廷控制,让那些大王、节度名至实归听命朝廷就是一个好的开始。至于燕颇、乌玄明,也许仍在东北,躲得很深,也许已经跑到国外。”
耶律隆绪已经十六岁,眼看就要大婚,离亲政的时候也不远了,最近凡是重大政务燕燕都要让他表态,便问道:
“皇帝以为这个报告如何?”
隆绪坐在食案后面,桌面上刚才的残羹剩菜早已撤去,换上了新沏的热茶,隆绪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理了理思路,先问道:
“母后提到渤海国,儿子知道现在东北的乱源就是太祖皇帝征服渤海国之后留下的。太宗移民迁都之后,那里的朝廷统治名存实亡,对灭国不甘心的渤海复辟势力伙同反对朝廷的生女真企图谋反,勾结宋人里应外合,恶燕颇、乌玄明都是渤海余孽,东征就是要彻底肃清这些逆贼,可是为什么报告中提到的都是女真,而没有提到渤海残部的情形呢?”
燕燕朝隆绪颔微笑表示鼓励和赞许,说道:
“皇帝问得好。你现在刚刚开始了解朝政,天下之大,你还不可能全都知悉清楚,就是要像这样每遇到一件事,便问个清楚,慢慢儿地就全都知道了。德让,你给皇帝说说。”
德让坐在了刚才吴王的位置,面对着丹墀上的皇帝和太后,他刚刚念完报告,有些口干,也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说道:
“是。皇上问得好,这确是一笔糊涂账。这渤海和女真同族同种,早的不说,更复杂的也不说,大致可以这样说,他们原本都是靺鞨人,渤海人出于粟末靺鞨一支,女真出于黑水靺鞨一支。其实这也是一个简而化之的说法,事实上渤海国里有大量女真人,粟末靺鞨人也有很多没有被渤海国征服而混在黑水靺鞨人中。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根本就分不清。渤海灭国之后,它的遗民又被称为兀惹。女真人乘渤海亡国,东丹国迁都,大量涌入渤海故地,和渤海遗民混在一起,更是难解难分。东北还有很多部族,比如铁骊部、五国部等等,就是渤海国遗民,比如铁骊部就是过去渤海国的铁力府,现在也被称为女真。所以这次东征女真凡是和朝廷作对的,不论出自渤海还是生女真或是其他部族都在清剿之列,这是最为便捷的说法,虽然模糊确也是唯一准确的说法。”
隆绪眨了眨细长的眼睛,点头道:
“先生这样一解释朕就明白了。朕从前都不知道这东北女真的部族竟有如此之多。”
韩德让本来就是皇帝的老师,这时相当于是实际政务的讲授,继续不厌其烦地悉心解释道:
“皇上听到的报告上所说的女真部族还只是归了又归,统了又统的总称。女真各部的分支多得数不胜数,比如长白山女真大王府下出名的就有长白山女真三十部。一个村寨的名称、一个聚居地的地名都可以成为部族的一个细支。就像汉人的赵钱孙李等姓氏,有的来自古代封地,有的来自某个官位,有的来自一种职业,有的就是一个家庭,世代相沿就形成一氏一姓,这要放在契丹就是一个族了。”
燕燕看皇帝不再提问,又接着追问:
“皇帝以为这个报告应该如何处置呢?”
隆绪一边听韩德让解释,一边就在继续整理自己的思路。经过三年多空有其名的皇帝生涯,他已经磨练得少年老成,懂得了在强势太后卵翼下生存的韬晦之道。他不再像初登大宝时那样,凡事都是一句“但凭母后裁夺”。那样的话现在听起来会让人感到不是幼稚就是虚伪,但是他也绝不能违背母后的意思。所以他现在要揣摩母后的想法,顺着母后意志说出自己的见解。从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听出母后对东征的初步战果基本满意,于是说道:
“儿子以为此次东征甚有成效,将帅们竭忠报国殊为难能可贵,应该给以表彰。”
韩德让见皇帝说完,萧燕燕的目光接着投向自己,知道应该提出实实在在的意见。太后征询皇帝的意见是尊重和引导他学习处理政务,征求自己的意见才是做出决断的重要依据。太后聪慧明断,又有来自各方面的大量情报作为分析判断的基础,然则即便是最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也仍需军师智囊的观点意见作为参考补充,何况太后一个年轻女子久处深宫,见识有限。皇帝年轻还提不出有分量的意见,太后现在最重要的参谋智囊就是自己。德让认真思量之后建议道:
“皇上明鉴,东征的确甚有成效,将士们也都尽力,应该表彰。唯一的遗憾是仍然没有捉住燕颇和乌玄明这两个罪大恶极的逆。依臣之见,实现东北一统江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正如军报上所说,军事行动之后,还要有行政管理跟上,不然必有反复。眼下可以考虑暂时结束这一次的军事行动,在巩固地方统治的基础上逐步撤军。待朝廷商议下一步的方略,加以实施。再者经过四个月的实战,新征集的军队有了实战经验,回来后再继续加强训练,一旦生战争就会有所准备。”
他再次提到燕颇、乌玄明仍是未能落网,不动声色地背后刺了耶律斜轸一刺,也正中太后的下怀。耶律斜轸等人原来多次攻击萧恒德不能清除恶虚冒战功,现在他亲率十万大军仍是没有抓住燕、乌二逆,却又大言不惭上报大功告成,等于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承认了过去对萧恒德指责的无理。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却证明了太后的知人善任,表明了她对萧恒德的破格启用没有错,也是对她的朝廷人事布局的肯定。
燕燕自然听懂了这番议论话里话外的意思,欣慰地看了德让一眼,点头道:
“哀家同意皇帝和辅政所说。德让,你去命翰林院拟旨嘉奖,并令斜轸稳妥撤兵。各路将帅和兵马先到土河集合,继续训练,还要进行一次检阅。契丹铁骑要是能借这次战争和集训恢复昔日威风,就不枉了这一次籍括征兵。等朝廷议定了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再决定是这批人马的用处和去向。这样好不好。”
耶律隆绪道:“母后英明,这样最为稳妥。”
韩德让自然也连连点头称是。
此事已定,燕燕却并不忙着起身离开,她又想起了一件大事,笑吟吟地对隆绪说道:
“皇帝,今年你已满十六岁,是该大婚的时候了。前些日子已经让大惕隐司将国舅族的适龄女孩造册,并初步筛选,留下了二十名品貌端庄家世良好的孩子,母后又替你把了把关,选出其中的五个。你已经看过她们的情况介绍,有的你原本就认识,不知你想好了没有?中意那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