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选对于韩德让来说,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说出乎意料之外是萧燕燕最疼爱这个小女儿。在几个女儿中她长得最漂亮,柳眉凤目皮肤白嫩,即有北地胭脂的俊俏又有南方女子的妩媚。她的性格率性天真活泼可爱,是燕燕的开心果。父皇驾崩时她才五岁,燕燕觉得她年幼丧父,特别可怜,对她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现在居然舍得这么小就将她嫁人,嫁的还是一个比她大了近二十岁,已有妻子儿女的男人。说在情理之中是因为燕燕对萧恒德的偏爱太过明显,到了连韩德让都曾心生嫉妒的程度。要说是爱惜人才就不能令人信服,而要说是爱屋及乌,因为他是越国公主的驸马人选就能够理解了。平心而论,除了年纪和已婚这两条,萧恒德的人品才具的确是契丹贵族中不可多得的人物。
“这个我知道。”燕燕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细细了解过了。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比越国只小两岁。这都不要紧。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皇帝有三宫六院,驸马也会有三妻四妾,继远和吴留还不是都有几个小妾,虽是长公主,也不能做凶悍妒妇啊。”
这就是说要让萧恒德现在的妻子退居为妾了,德让想。这倒也说得过去,丈夫娶公主进门做了驸马爷,那个女子怎么也不敢以原配身份想要高居公主之上。从正妻变为妾,从主母变成奴婢虽然有些屈辱,但是在嫡出的长公主面前降低身份,就算不上丢人了。有些女子可能还会因为从此能呼奴唤仆穿金戴银而感到高兴呢。
说到底,还是长公主们都是年幼嫁人,选的驸马除非同样是个毛孩子,要是年纪稍长,就自然是已经娶妻纳妾的人。萧燕燕对小女儿驸马的期望之高,既想要文武兼备经邦济世之才,又想要血缘亲近的萧姓族人,再想要求驸马是一张白纸,永远专情不二,恐怕是世上难找。
韩德让一般不在太后的家事上插嘴,可是今天燕燕有意在他和皇帝面前说起这件事,他就不能装聋作哑了。他了解燕燕,从她的口气中就知道她是在征询拾遗补缺的意见还是在宣布决定。看来这件事她早已想好,这会儿不是想要征求意见,而是想让在座的人同意和理解她的决定。德让见皇帝还在那里兀自愣,便替他问道:
“这事和萧恒德讲了吗?他怎么说?”
“我让萧挞凛去和他谈了,这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他自然乐意。”
德让心想,这话虽然有些过于自负,但是没错。只要是头脑清醒的人都只能是这个态度。哪怕他并不想高攀这门亲事,也绝不会蠢到不知好歹地拒绝或者哪怕是表示出一丁点不情不愿。
燕燕又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也是天降的缘分,我第一次见这个年轻人就觉得他不俗,不由得就想起那个萧吴留,想着能像他这样该有多好。后来又见他不是徒有其表,有头脑又有本事,更觉人才难得。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次去乾陵菆涂殿祭奠先帝,五岁的小越国一见萧恒德竟然就喜欢他。这妮子从不睬生人,却要他抱。当时我就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后来派他去东征,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担当大任,也没有让人失望。不但吴留不能比,就连继远都差着一大截呢。”
隆绪眯起眼睛用心听着,他体会到母后的良苦用心,姐妹们的婚事和他自己的一样,都关系到家道国运,这个萧恒德不但是被母后当作驸马,更被当作是今后朝廷的肱骨羽翼。听完他点头道:
“听母后一说,这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母后为越国选了个好驸马。她自己知道吗?”
“她哪里懂。我问她记不记得抱过她的那个大叔,她说记得。我问她要不要嫁给他做媳妇。她问,媳妇是干什么的。你们瞧,还是个娃娃。”燕燕的口气中充满溺爱,说到最后觉得小女儿可怜,眼角竟渗出泪花。
二月底,刚刚过了清明,一斗东风三斗水的谷雨即将来临。土河河畔的春风吹荡起青草的芳香和泥土的潮湿。一冬的积雪融化尽净,滋润了黑褐色的土壤,好像给大地洗了个澡,到处都变得清爽光洁。草芽的淡绿和花苞的浅粉若隐若现,天地之间生机勃勃。
土河边上的一个教练场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从东北撤回的十万大军已经6续抵达大营,这一天要在这里举行凯旋和献俘仪式。
北枢密兼东征都统的耶律斜轸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他身穿簇新的黑色战袍,头戴黑色铁盔,一双三角眼炯炯闪亮。他气冲牛斗地大声说道,由于朝廷决策英明,天助神佑契丹,东征取得了伟大胜利。他出命令,向皇上太后献上战利品和战俘。
这次东征俘虏了十万贼匪,耶律斜轸遵照朝廷的指示已经将他们分赐给当地的有功部族和出征将士,这时献上的只是象征性的五十名贼。一队有老有少,高矮不一的男子被士兵押到检阅台前。这些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蓬头垢面赤着双脚。褴褛的衣衫和头巾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式样。他们被士兵们按倒,面朝台子跪在地上。他们都满脸疲惫,完全看不出桀骜不逊的神气。过去被献俘的俘虏往往被释放、被关押或为奴隶,他们都在听天由命地等着会是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斜轸大声宣布:这些贼罪大恶极,皇上有旨,立即斩。上百名粗壮的士兵手持大刀走到场上,两个对一个站到俘虏身后,这些昔日豪杰们这时才意识到死到临头,不约而同地放声嚎叫起来,他们骂着土话、契丹话、渤海腔调的汉话,有的诅咒有的求饶,狂喊乱叫响成一片,他们的哀嚎瞬间就被震天的战鼓和号角淹没,刽子手们手起刀落,几十颗脑袋滚到地上。血浆喷溅而出,几十个活生生的人霎时变成几十个咕嘟咕嘟冒血的肉桩,检阅台下一大片土地染成红色。
耶律隆绪坐在台上中央吓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是谁替他下的圣旨,也不理解为什么将士们见到鲜血后会如此兴奋。场上的士兵们激动得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刀枪剑戟,拼命大声叫好,将庆贺凯旋的仪式推向最**。
无头的身体被拖到观礼台的一侧垒成一座小山,砍下的五十颗头颅摆在山顶,脸朝着校场上的士兵,好像也在检阅他们。
长长的车队上装载着牛羊马匹金银财宝在检阅台前走过,仍是耶律斜轸宣读了一长串功臣名单和所受到的奖赏,又是一片震天的鼓乐和欢呼。
接着,在鲜血浸染的土地上进行了军事演练。将士们演练了阵法、骑射、摔跤、打斗等等。展示在战争中和战后,大军都在进行提高战斗能力的军事训练。
检阅完毕,太后、皇帝和王公大臣们回去休息午膳,军队也依次回营。萧挞凛骑马向自己营帐走去。刚离开校场不远,就听见身后马蹄得得,有人叫道:
“伯父。”
他回头一看,见是萧恒德,便停下等他。
“咱们去喝一杯吧。”
挞凛点点头,二话没说就转了方向和他并辔而行。
萧恒德这两年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他和萧挞凛的本官都没有变,他仍是林牙,萧挞凛仍是彰德军节度使,两个官位不相上下,但是实差,又称差遣却倒挂了。恒德是刚刚凯旋的十万东征大军的监军,在军中和都统耶律斜轸平起平坐。而萧挞凛则是大军的一个副帅。恒德成了挞凛的顶头上司。
萧挞凛起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萧恒德的父亲死得早,他生前慷慨豪爽几乎将家财挥霍一空,死后一家孤儿寡母生活拮据。挞凛是恒德的远房伯父,又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从小资助照顾他和他的家人,后来把他和他的哥哥萧排押带到军队,从给自己当亲兵做起,不断提携他们,可以说萧恒德兄弟能有今天全靠挞凛的帮助。现在萧恒德反倒成了挞凛的上司,不能不令人感到难以接受。军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军点将排衙时,萧恒德坐在上面,挞凛站在下面,见面要行礼,路遇要让道,接受任务时还要称卑职,这都是令人尴尬的事。
但是萧恒德对这个恩重如山的老前辈、老上司始终谦恭礼敬,从来没有端过上司的架子。公事之外还是称呼他“伯父”。他们在东征中负责青岭一路,两人共处一衙时,恒德从来将挞凛当作主将敬重,自己甘居副陪。遇到用兵、奖惩等决策,挞凛说了便算数,恒德只提参考意见。久而久之,挞凛的一点点芥蒂便全都消失了。两人在人前不乱规矩,但私底下还像从前一样亲如父子。
走了不远就是一溜挂着招牌旗幡的餐馆酒庐。在钠钵大营周围从来不愁找不到各行各业的商贾店铺。钠钵大营动辄数万人马,除了皇室和宫眷内侍、扈卫军兵,还有大量的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随从,就像一座流动的城市,而且其中居民非富即贵,比大都市中的消费能力一点不差。商人们如蝇逐臭岂能放过这样的一群大主顾。所以总有大批的商人追随着钠钵行营,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成为大队人马的一部分。他们走一路做一路买卖,每到驻地,更是扎帐挑旗敲锣开张。钠钵时连皇宫牙帐都能随时搬运,更不用说店铺的帐幕了。这些帐篷店铺的装饰或简易或奢华一点也不逊于城里的土木砖石建筑。简易的铺子是为了吸引那些士卒奴仆,让他们身上有两个铜子儿就敢进门。而奢华的大店则专门接待腰缠万贯的达官贵人。
远远就见前面有一间气派宏敞挂着高大酒幌的院子,院门前有一座木头牌楼。它虽然没有石雕粉饰的牌楼那般巍峨壮丽,却也古香古色古朴典雅,两侧的本色木柱上挂着一对两人高双肩宽的木匾,上面斗大的酋劲隶书写道:
“山色秋风空万里,钟鼓馔玉斗十千”
横批是酒馆的名字“平乐酒庐”。
萧恒德在门前勒住马缰,挞凛知他选中了这个店家,抬头看了看,喟然叹道:
“现在人人附庸风雅,扑熊博虎的粗汉咿咿呀呀学作诗,苍蝇逐臭的商人也要拽几句酸文。你看这幅对联和店名如何?”
恒德歪头品咂一番,茫茫然道:“我哪里懂。如今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上吟诗作赋,谁人能不附庸风雅。就连咱们大西北都风行南边的唱曲鼓词儿,印南人的最新诗集,不要说这里的天子辇下了。”
一个长着张肉团团红脸,唇边蓄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早都笑咪咪地迎到门外。这时亲自拉了萧恒德的马缰,不由分说便往里拽,口数莲花落般热剌剌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小店喜鹊登枝蓬荜生辉。两位大帅里面请,专门给您们准备好了雅帐。随从的军爷们也预备好了招待,这些个马匹包管喂饱细料,洗刷干净,您就尽管放心高乐吧。”
恒德回头命一名亲兵道:“你去殿前司,把萧排押将军请来。”
院子里细沙铺地平如镜面,里面有好几座宴帐,一座能容纳百人的大帐,还有十几座小帐。所有的帐篷不论大小都是黄铜尖顶熠熠生辉,彩色帷幕珠玉流苏。恒德和挞凛被领进一间小帐,进去一看,里面四壁彩绘,漫地绣毯,当中一张红木螺钿八仙桌,旁边四把红木雕花官帽椅。桌面上四套细瓷彩绘的碗碟,四只透明琉璃酒杯,四副银匙银筷。还有两个身穿彩裙的妙龄女子袅袅婷婷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