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也经历了一个痛苦不堪的三月。自从三月五日攻克岐沟关进入涿州他只轻松了几天。
三月十三日斩杀守将贺淅,宋军占领了残破不堪的涿州城。涿州是有名的富庶之地。一千多年前的战国,燕太子丹曾派荆轲从这里的易水出,千里迢迢驰赴咸阳,刺杀秦王嬴政。当时荆轲手持一副地图,声称要将图中所示的燕国督亢之地献给秦王,在图中藏了一柄淬了剧毒的匕。这督亢之地就是涿州。涿州是南京的粮仓,是南京城周边土地上最为富庶的一个州。州中囤粮如山,市井繁荣,居民如蚁。
曹彬统十万大军千里远征,粮草是头等大事。他本想一举攻下涿州、固安,后续粮草便可以有相当一部分就地补充。谁想进城一看,只有满目疮痍,几座大粮仓成了一堆堆焦土。原来贺淅早就知道这座孤城难保,除了援军及时到来将敌人击退,守是守不了多久的。他在固守城池的同时大开粮仓,让守城军民吃得饱饱的,给所有协助守城的居民分粮食带回家中。到了最后一天准备弃城出战时,他给城中百姓分了最后一次粮食,然后点火将粮仓焚烧一烬。
曹彬望着灰烬空自嗟叹,恨只恨自己没有在第一天突袭得手。想到身在固安的米信,也深陷绝粮境地,好在固安城是仅次于涿州的大城,也属于督亢粮仓,靠着城中囤粮还能勉强支撑,正等待涿州一路的会合救援。
城中无粮,城外田亩之中种子还未下地,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军十万张嘴,上万匹战马,一天要耗两千石粮食和同样数量的草料,全都仰赖转输供给。皇帝下令倾国一战,各地粮食都在源源不断运到前线,怎奈从边界到涿州一百多里,虽然已经占领岐沟关,但广大乡间僻壤都还来不及肃清。契丹军隐藏其中,不时骚扰,粮道艰涩不通。正是基于对粮道的忧虑,经验丰富的曹彬才陈兵涿水不敢进一步北上。他深知,一旦断粮,军事进攻越是顺利越是深入,就越是可能全军覆没。尤其是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契丹最会打仗的耶律休哥。
曹彬在涿水南岸表面上气势汹汹,不断派兵在岸边耀武扬威。实际上他的心里虚的很,一心期待着局势自行生有利变化。他期待南北攻势击垮契丹人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让出南京;期待契丹朝廷内乱,情报上说那边的太后秽乱失政人心丧尽;期待派出的几路麾下能尽快扫清背后骚扰之敌。
但是直到三月底,他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出现,形势越来越恶化了。契丹人不断没有撤退,反而是太后带着小皇帝御驾亲征。他们来到涿水前线稳稳扎住不动,好像赌定他不敢过河。潘美、田重进军事顺利,但距离居庸关还隔着云、蔚两州,一时半会指望不上。最要命的是后路的敌人凶悍无比,派出的军队和他们较量全都遭遇惨败,城镇以外的乡村成了他们的天下。宋军的运输队派了重兵保护,仍是十之**遇到袭击抄掠。敌人的骑兵倏忽来去,勇猛剽悍,宋军遇上连逃命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保护辎重。能够运到大营的粮草成了杯水车薪。曹彬先命全军口粮减少一半放,后来只供三分之一,然而很快又变得难以为继。在这样的惶惶不安之中曹彬在涿水南岸坚持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再拖下去想要撤兵都走不动了,到时候断粮的军队做不到步步为营,敌人乘势追击,不但涿州保不住,全军都可能覆没。于是他不得不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下令撤军。命令很无奈:分兵守住涿州和岐沟关,其余大军暂回境内就粮。
曹彬全军毫无损地撤回到界河南岸的大本营雄州。恰在这个时候,攻入固安的米信也因为缺粮,留下守城兵马,率大军突围而出来到这里。两人会合不禁悲喜交集。雄州是最靠近边界的一座军事重镇,从七年前第一次北伐之后,朝廷就下令拓宽了内地通往这里的条条大道。这次战争开始之后,全国的军需源源不断运来,粮草堆积如山。全军终于吃上了饱饭。
这次战争曹彬所部是三路北伐中最主要的一路,不但兵马最多,达到十万以上,而且云集了众多宋朝最善战的武将。有曹彬的副将崔彦进、米信的副将杜彦圭。赵光义的小舅子李继隆只够格充作先锋,百战骁将李继宣等只是部将。这些英雄豪杰们吃饱了,便在雄州大营中哓哓不休地吵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明明势如破竹大获全胜,怎么会落得灰头土脸撤退回国。不知是谁嚷道:
“听说潘美和那个降将杨业已经破了寰州、朔州和应州,围了云州。田重进那小子也破了飞狐、灵丘、兵临蔚州。等到云、蔚两州一下,潘、田两军会合,就要去打儒、妫、新、武,从居庸关南下。等到人家打下幽州,咱们还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呢。真他娘的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有人接道:“呸,狗屁晚集,恐怕连个集毛也赶不上!这回咱们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这怪谁呢?咱们可都是不怕死的猛将。”
“要怪只能怪咱们的对手是耶律休哥。”
“狗屁耶律休哥!那契丹的小皇帝和太后、韩德让一对狗男女就在涿水北岸,咱们一股脑冲过去擒住这几个,耶律休哥也干瞪眼!”
“你是说曹大帅孬种?小心砍你的脑袋。”有人小声道。
“反正是这仗打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这群人中不但有武将,还有赵光义提前任命的幽州知府刘保勋。刘保勋出身名门,他的父亲做到后唐的枢密使。他本人文武兼备,是一员能臣,判过大理寺,当过税监还知过开封府,并且做的一手好诗。这一次被委以知幽州重任,他觉得既重要又光荣。他的儿子刘利涉也如往常一样随父同行,顺便担任督运粮草的官。他跟在曹彬军中,就是为了最先进入幽州。在涿水时他两眼已经望到幽州城头,现在却又退到一百多里之外,心中着实着急。眼看潘美、田重进就要捷足先登,想到那时幽州城破,却没有人接掌行政大权,急得直跺脚,心里骂曹彬没用,怪自己跟错了队伍。这时怂恿道:
“牢骚顶个屁用,不如想想办法!”
“对啊,打回去!你们没有听说吗,这是大宋契丹最后一战,封妻荫子只此一回,将来再也没有立大功的机会了。谁要是不让咱立功,咱和他没完!”
这群人一哄而入,闯进曹彬的帅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再次出征的意思嚷了出来。曹彬这些日子的心情和所有将帅一样,只有更加沉重和郁闷。他黑着脸听完,厉声道:
“撤兵对错不必再提。谁要是再胡咧咧,别怪本帅军法从事。对下一步谁有什么好办法倒可以说一说。”
进兵涿州,止步涿水,粮尽而退,每一步曹彬都是遵照圣旨而行的。出兵以来大军和开封每日都有飞传的密信往来。在涿州他曾想过一举突破涿水袭击契丹御驾、进攻南京。他相信那道涿水防线不堪一击。战机转瞬即逝,必须当机立断,可是他没敢。因为千里之外的皇帝没有话。如果他那样做了,胜了还好说,万一败了,违旨致败的罪名他承受不起。他从前打仗神勇,即便称不上军事天才也是智勇双全能征善战。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好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傀儡。当今圣上和老皇帝不一样,想起他的刚愎自私心狠手辣曹彬就不寒而栗。出征时皇帝特召他单独面对,嘱咐一切听命,不可擅自行动,然圣旨乃最高机密不许泄露。名义上是保守军机,实际是为将来归功诿过预做铺设。他这个一军之帅只不过是用来证明皇帝英明伟大的一颗棋子。开始战争顺利时一切都好,刚一出现麻烦他的心就开始一点点往下沉,更是一步也不敢背离圣旨。众将牢骚等于是指斥圣上,他必须制止。但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说说无妨,因为他仍在向上报告并等待指示。
“大帅,必须赶快进攻,不然就来不及了!”一员武将嚷道。
“说得好。”曹彬的话冷若冰霜。“哪个敢自报奋勇督办粮草?我可以拨给他两万兵马,他必须保证每天两千石粮食两千石草料源源不断。做到了,我给他请头功,做不到,提头来见。”
没有人敢应声,谁都只想立功不想牺牲。都知道耶律休哥专打粮道,他既会神出鬼没流动作战,又敢硬碰硬排兵布阵正面硬拼。他有天时地利人和,不要说两万人,就是拨出一半兵马也未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哑了半响,李继隆道:
“我倒有个主意:咱们还向上次一样派人运粮。不过这一次,大军进兵时自带上五十天干粮,等于用了十万大军护粮,看他野驴休哥怎么打!五十天还不能打下南京么!”
数日之后,大军按照众将提议裹粮出。他们走的是上一次曹彬进兵的路线,出遂城北渡拒马河,再次进入岐沟关。虽然从雄州直接攻打新城更近,但是那一段的界河水宽流急。十万大军要渡河,敌人一定会趁半渡之机给以致命袭击。沿河向西北绕道岐沟关,仍是拒马河,但就水浅易渡多了。而且岐沟关至今仍在宋军手里,大军临时撤军就食,这个桥头堡并没有放弃,因此渡河时一定不会遭受敌军袭击。
其时芒种已过夏至将临。按照农时这时是布种田间,芽苗生的时候。大地热气蒸腾,天上阳光灼热,大自然正在用温暖的怀抱孕育着秋天的收获。而对于急行军的人们来说,却感受到了初夏的燥热干渴。拒马河虽然有水,可是岐沟关在河北三十里,再前往涿州又是几十里。十万大军人喝马饮不可能全部依靠河水,只好就地挖井汲水止渴。加之敌人不断派兵骚扰,大军拖着辎重日不能进,夜不能安睡。就这样战战停停、边掘井边行军,不到百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天。
曹彬大军四月十五日终于进入涿州,在岐沟关北涿州城南和契丹大军相遇了。
此时耶律休哥已经回到大营,受到了耶律普宁和全军将士的热烈拥抱欢迎。大军一鼓作气收复了涿州,正在向岐沟关推进。闻听曹彬二次进攻,休哥心里连连大声叫好。他送上门来了!立即在岐沟关北布置了一条长达六里的防线,截住了曹彬前进的道路。
南京城北的御帐飞快得到消息,萧燕燕和皇帝、韩德让商议后决定再次南下涿州前线。
虽然只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朝廷的心气已经大不一样。山西局势依然严峻,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可是南京敌人的一个粮尽撤军,露出了关键的破绽,成了全局主动被动反转的关节点。现在的萧燕燕豪气干云,耶律隆绪无命不从,韩德让殚精竭虑筹谋策划。三人一心,一致同意,只要消灭,而不单单是击溃,曹彬大军,赵光义就会满盘皆输。山西之敌无论多么嚣张,也只有仓皇撤退一条路。耶律斜轸的任务就变成了乘胜追击。关键就在岐沟关一战!
为了保证此战必胜,朝廷又6续调来更多精锐兵力:命横帐郎君耶律老君奴率军巡徼居庸之北,调守南京的侍中耶律抹只率部分大军前来;命將軍化哥守平州海防,换萧恒德急赴御帐驾前;调来的还有林牙耶律谋魯姑、奚王耶律筹宁、北大王耶律蒲奴宁等等。
两支大军在涿州以南列营对垒,整个涿州乡间田野再也看不到绿草茵茵的土地,方圆百里全都被密密匝匝的军帐覆盖。
曹彬想要进攻,但见对面御驾压阵壁垒森严,昂昂斗志直冲霄汉。自忖经过这一番艰难行军以劳对逸毫无胜算;但此刻后悔想要撤退也为时已晚,只好列阵以待。
耶律休哥并不急于进攻,他像一头蹲伏草丛的狮子,屏住呼吸等待着扑向敌人的最佳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