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皇上,臣以为应该尽快撤兵回国。”辅政韩德让说道。
第二天,庆祝胜利的喜宴结束后,朝廷接着开会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韩德让、耶律斜轸和此次出征的主要将帅耶律休哥、萧挞凛、萧恒德等人围坐在议事大帐之中,正面一个高出半尺的丹墀上并肩坐着太后和皇帝。
萧燕燕今天穿了一身汉装,里面是淡粉色锦缎百花长裙,外套貂鼠皮里子的白绫暗花长袄,脸上扑了淡淡的胭脂,眉毛描得如青黛衔山。战时满营都是须眉男子赳赳武夫,没有宫眷家属和宫娥侍女,她如同绿叶丛中唯一的一朵桃花,更加显得娇艳妩媚。前些日子战火硝烟刀光剑影,她不能悉心打扮。今天借着庆祝大捷的轻松气氛,她尽显爱美天性,特别修饰一番,坐在那里仪态万方,令得整个一个庆功宴上重臣大将们都不敢抬眼直视。
为了不堕士气,军中禁绝女色。萧燕燕也不方便和韩德让同起同卧。所以很多想法没有机会先在私下充分沟通。她有些惊讶地看了德让一眼。耶律隆绪看了看母后,见她表情茫然,便问道:
“为什么?这才打了几个小仗一个大仗,出境不到三百里,南伐刚刚开始啊。”
“皇上英明。”耶律斜轸第一个接道。他偷偷瞥了萧燕燕一眼,心里砰然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整了整袍服的领口抚了抚袖口。他觉得韩德让的想法不但匪夷所思而且愚蠢之极,但也正中自己的下怀,终于有了个对他进行反击的好机会。清了下喉咙又道:
“南伐誓师时宣布要收复三州三关,如今一块土地还没有得到,怎么会想到撤兵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了败仗呢。现在应该乘胜出击!”
斜轸看向耶律休哥,认为这位主帅一定会和自己想法一致。但是休哥和指挥作战时焕若两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眯着眼睛正在开小差。萧恒德见宋国王不说话,萧挞凛也不吭气,忍不住说道:
“是啊,虽然这一仗咱们的损失不小,但士气旺盛,将士们都没有想到要撤。现在撤兵,这仗岂不是白打了。”
德让坚持道:“这一仗虽然大胜,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的伤亡也很惨重。现在减员一半,还剩下不到五万兵马。宋国人多地广,他们很快就能调集兵力,重整旗鼓。而我们深入敌境,后续补充艰难,再往下打说不定会吃亏。太后、皇上,微臣想,咱们已经给了宋贼一个大大的教训,赵光义损兵折将,实力受损颜面丧尽,绝不敢再动侵略,这一次的阶段目标已经达到。不如乘胜收兵,回国后总结经验教训再定下一步的对宋战略。”
斜轸阴阳怪气道:“斜轸是个粗人,也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宋军被打得一败涂地,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形势,赵光义那狗贼一定巴不得咱们撤兵呢。”
韩德让道:“请问北枢密,这样再打下去三州三关能收回来吗?雄州、霸州就在咱们进攻来的路上,现在都在宋人手里,莫州、瀛州就在眼前,大军能去攻城吗?”
被周世宗柴荣夺走的三关是瓦桥关、淤口关和益津关;三州是瀛州、莫州和易州。瓦桥关更名为雄州,淤口关和益津关都在霸州。这两州都在界河边上,被宋军重兵据守,几次契丹军队出境作战都攻而不下或索性围而不攻。莫州、瀛州更是城高墙厚的堡垒,易州在西边,一半在宋人手里一半在契丹版图之内,那边的形势更加错综复杂。
其他众人都没有说话,耶律斜轸这些时候的气都攒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抓到对手的把柄,火力十足地说道:
“韩辅政,难道打不下三州三关这仗就不打了吗?南伐是复仇之战,是让赵光义偿还血债。不打攻城战是战争策略,等到咱们打到黄河,打到开封,看赵光义还不还咱的三州三关!这是朝廷事先定好的策略。”
德让并不气馁,坦然道:
“我军损失惨重,打到黄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宋军不是吃素的。我担心大军会陷入宋国的汪洋大海,身前身后都是敌人,越来越危险,万一打一场败仗,那就是前功尽弃,甚至会全军覆没。”
“危言耸听!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哪里像是打了胜仗的言论。照韩辅政说来,南伐就此结束了?”
“那倒不是,南伐不可能一战而定。应该回去休整之后再决定下一仗怎么打。”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斜轸寸步不让又咄咄逼人地问道:
“韩辅政的意思是这就收兵回国?”
“是的。”
“宋贼侵略南京的帐还没算,现在又战死数万将士,国库家底耗尽,这样撤兵恐怕朝廷连抚恤伤亡,奖励将士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而且也要问问将士们干不干。”
斜轸的言辞犀利,令人们有些吃惊,但又从心里承认他说得对。连萧燕燕都无奈地看了韩德让一眼。
萧挞凛对就此撤兵心里是不甘的,说道:
“二位辅政说得都有道理,不过要说就这样撤兵,将士们真的难以接受,他们眼看死了那么多兄弟,都杀红了眼睛。”
韩德让今天好像铁了心要做一回不合时宜的迂阔君子似的,一反平时淡如秋水的态度,执拗说道:
“萧将军的意思德让明白,但这正是令人担心的事,万万不可纵容士兵,契丹军队不能再打草谷,那样只会激起河北百姓的仇恨反抗,收复三州三关的目标越来越难实现。”
“哈,哈,哈!”耶律斜轸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韩辅政还真是正人君子,照你这么说,这次南伐根本就不该打,把宋军礼送出境就应该收兵,等着赵光义下次再来。咱们刚刚那一仗杀了那么多宋兵,难道不怕引起仇恨?萧挞凛说得好,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对国库怎么交待,对将士怎么交待?”
两位辅政第一次当着两宫和重臣们直面交锋,丹墀下面的众人都傻了眼。伺候的内侍们气都不敢喘。耶律休哥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萧排押盯着手中的茶盏鼓着嘴不停地吹水上漂浮的茶叶。萧恒德和萧挞凛也不敢再接茬。
皇帝骚骚后脑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觉得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可是耶律斜轸的道理实在,这样撤兵实在不甘心。他将目光投向母后。
萧燕燕也难得地迟疑起来,想了好一会儿,眼波一转微笑说道:
“两位爱卿都是为朝廷着想,忠心可嘉。耶律休哥,你一直主持对宋军事,又是此次南伐先锋主帅,你要表个态啊。”
太后将了一军,耶律休哥知道这个态非表不可了。他抬起头,又露出那种深邃的眼神,坦诚而又干脆地说道:
“韩辅政的话说得对而且人深省。微臣一直主张,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场一场打,南伐的大目标不可能一战实现。是应该先撤兵回去休整一下。”说完他顿了一顿,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些意外,耶律斜轸更是满脸气愤失望。只听休哥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然而,就这样收兵也不现实,宋军几天前在岐沟关杀光了咱们的官兵;夏天在山西烧杀抢掠,撤退还要虏走百姓。咱们的对手不是佛门子弟,将士们要求以牙还牙没有错。微臣以为,从现在开始到年底之前,还有二十天,应该以收获战利品为目标,打下几个城镇。御营驻扎唐兴口不动,萧排押保护圣驾不变。其余军队分三路专打防守薄弱的城镇,抄它几个像样的府库。补偿宋贼侵略造成的损失,也好好抚恤慰劳流血拼命的将士。如果圣上同意这样做,有一点诸位将帅务必要牢记:河北百姓也是两宫陛下的百姓,要想将来收复三州三关,就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咱们只打官军和官府。”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心悦诚服。萧燕燕心中赞叹,这个耶律休哥不但是战场上纵横捭阖的帅才,在官场上也能举重若轻左右逢源。耶律斜轸自是得意,连皇帝和其他几个重臣也感到合乎心意。只有韩德让心里冰凉,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只觉得怅然无奈。同时也想以耶律休哥的身份,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很难得了。
燕燕看了韩德让一眼,见他蹙着眉毛摇头,心里一声叹息,微笑道:
“好,哀家以为可以照宋国王说的办,以十五天为限,新年前收兵回国。皇帝你以为如何?”
“母后英明,这样最好。”
十二月下旬,仍然驻扎在君子馆的御驾忽然收到山西一路战败的消息,令河北胜利的光环蒙上了些许黯淡的阴影。
就在君子馆开战的同时,身处奉圣州的蒲奴宁和蒲打里接到了兵出山西进攻代州的命令。蒲奴宁身为北院大王、山后五州都管、理山西五州公事,二人都责无旁贷。
“要不要知会韩德威一声?”蒲打里问。他是新州节度使,朝廷命他与蒲奴宁共同裁決山西军事。
“知会他作甚。”蒲奴宁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是西南招讨使,山西有他一份啊。”
“狗屁!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草包。他要能打要咱们在这里干什么。朝廷为什么不命他出兵。要去你派人去,我不去看他的脸色。”
蒲打里干笑道:“当然听大王您的,我不过白问问。大王说怎么打?”
蒲奴宁道:“杨业老儿死了,这代州不难对付。咱们又不攻城,只是围着吓唬吓唬,侧应南京而已。我带一万人去,五千攻代州,五千人马在朔州接应,你就在这里驻扎不动。”
“全听大王的。”蒲打里道。
腊月十二日,就在君子馆大胜刘廷让的第二天,蒲奴宁派手下两员大将乌达和那毡带兵杀向雁门关。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建功立业,把他也安排在这支军中。守卫雁门关的宋代神卫都指挥使马正见契丹兵漫山遍野来势汹汹,急忙请示代州副部署卢汉赟,卢汉赟是个循规蹈矩的官,心想,朝廷命各边关据堡固守,不许硬拼。便命马正撤回城内。
契丹军将代州城团团围住,打算等到河北战局形势明朗后便撤军,一路之上打几个小堡或散兵游骑报功。
没想到代州城中有一个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新任知州。年初北伐,一大批武将战死或获罪被撤职,朝廷急需边关武将,进士出身的朝官张齐贤自报奋勇,刚刚来到代州担任知州。他虽然是个文臣,却一心要在守边报国建立武功。这名新任知州集合两千名守军慷慨激昂喻以大义,鼓动得军心大振众志成城。他又派使者去请太原的潘美前来会战。不想传令兵回来时被契丹围城军俘虏。齐贤担心潘美军受到伏击,正在担忧。却不料阴差阳错,潘美接到密旨因君子馆大败不许轻出,援军出而复返。潘美派探骑去将这一情况告知了代州。张齐贤得知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将探骑暂时扣押,封锁消息,将计就计,派了二百人潜出城外,虚张声势,假装潘军来援。然后率领士气昂扬的两千守军杀出城外。契丹兵见城内守军气势磅礴,太原方向旗帜连天,以为潘美率了大军来援,于是仓皇撤退。张齐贤事先又在契丹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土镫堡埋下伏兵,等敌军一到动了突然袭击。结果宋军大胜。杀死契丹军数百,俘获马匹上千,蒲奴宁的儿子和乌达跑得慢也被活捉。
这场战斗比起君子馆死了数万人的大战战规模小得多,但给宋军打了一剂强心针,开封大张旗鼓庆功。契丹朝廷却从这次失利中更清醒意识到兵无常势,伐宋不可能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