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妾扶风摆柳般走了,老奚王转过脸来对斜轸眨着眼睛狎笑道:
“你要是喜欢这款的,赶明儿给也你物色一个。乐户家的女子胜在风情,比什么公主郡主大家闺秀都有味道。”
斜轸半是认真半是自下台阶道:
“乐籍女子我不敢要。玩玩还行,娶回家里既坏了规矩,她自己也站不住脚,倒弄得后院起火家宅不安。”
和朔奴挥着蒲扇般的大手哈哈笑道:
“老弟说笑了,咱指挥得了千军万马还治不了一窝小母鸡!我已经请准太后给她脱了乐籍,再找个奚人认作干女儿,就是个千金小姐了,谁敢看不起。”
斜轸点头道:
“我明白了,你这次打仗有功,请太后以此为赏。老奚王可真是色迷心窍。”
“咱这把年纪,有福不享还等下辈子么。”
和朔奴命戏班接着唱了一出《踏摇娘》。斜轸投其所好,大赞还是七娘唱作都好得太多。接着二人不想看表演,就让乐师们一接一演奏时兴的乐曲当做背景音乐。两人这会儿已经喝掉了两壶烧酒,吃掉半只熊掌一瓮炖鸡,其它菜也去了大半。和朔奴自己大吃大嚼,还一边不停地给客人劝酒夹菜,侍女们换上两壶新酒,撤去桌面上的残盘,给两人各上了一大盘切得细细的香葱嫩蒜韭黄和各种酱料,端上一只脸盆大的黄铜火锅。锅中白汤翻滚,里面摆满嫩笋竹荪蘑菇豆腐还有各种肉丝肉片。和朔奴脸上闪着油光,用银筷敲着锅边,大声道:
“这里面可不是普通的肉,丝的是野豕片的是山鸡,小块的是山兔大块的是狍子,全都是现打的野味。你天天头鱼肥羊吃厌了,野味也不稀罕,咱这叫做雪中鲜,都是从窝冬的雪洞子里赶出来的,快尝尝有什么不同。”
斜轸夹了一块野狍子肉,觉得还没有肥羊鲜美,却点头赞道:
“确实不错。”
“说正经的,愚兄今天有件事想求老弟呢。”
“什么事?”
老奚王的油饼一样的胖脸笑成一朵花,说道:
“那老七有个不争气的哥哥,今年二十岁了,如今也脱了乐籍,想要找个体面事做。这是她唯一的念想。老弟你给他谋个差事如何。”
斜轸心里明白了,一个二八佳人心甘情愿嫁给又老又丑的武夫做小妾,原来不光为了摆脱贱籍,还想为兄弟谋取官身。这样一来一步登天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也就是这个鬼迷心窍的老色鬼才舍得花这么大的代价。老头儿今天煞费苦心做了这许多,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斜轸今天来就是为了笼络这个手握奚族兵权的山大王,按说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可是他不得不摇头道:
“奚王爷,要是两年前,这点事也就芝麻粒儿大,我二话不说给您办了。可现在不行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条路现在是擀面杖吹火,不通了。”
“此话怎讲?”和朔奴眼中透着失望。
“王爷您还不知?朝廷人事大权在姓韩的手里。他本来就管着吏部,如今更是独揽用人大权,还要科举取士,从今之后凡是想当官的,都要考试。”
“他狗东西放狗屁,那以后当官的都是汉人的了?”
“契丹人有祖荫制度,战场立功也是条路,其他人可就要挎考篮子讨官做了。眼下任官都停了,就等着明年开考呢。”
“考个鬼,奶奶的,写文章能开疆扩土还是保家卫国?摇笔杆就能打胜仗?狗汉奴明明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
“不然奚王让您的大舅子去读南京太学?这我倒可以想想办法。”
“读个屁,他大字不识几个。”
“再不行让他当个小吏,催个租捕个盗什么的,说说情也许能不考。”
“那种活他姐舍不得他干,干那也用不着求我。”
原来还想要官身,斜轸想,故意逗他道:
“还有个办法,您索性将他过继了当儿子,再请太后开恩,命大剔隐司入册,下次立功就能荫个官做做。”
和朔奴笑骂道:“呸,你拿老哥开涮。我自个儿的儿子还荫不过来呢。”
老奚王一妻六妾,生了七八个儿子,凭他的官爵只能荫一个儿子做官,其他的除非自己有本事,否则就要靠老头子凭军功去挣。摆平那么多的小母鸡小公鸡并不轻松,风流快活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斜轸亲自给他斟了一满杯酒,站起身端了过去,眼光环视帐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和朔奴向对乐班、侍女和护卫们做了个统统退下去的手势,等到宽大的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斜轸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
“这种搞法天怒人怨,契丹大臣没人赞成,中原汉人是咱手下败将,为什么要学他们。只有太后受他蒙蔽给他撑腰,大家敢怒不敢言。这样下去,别说帮你大舅子,连兄弟我都得滚蛋。”
“朝廷的事我也知道些,但没有想到就到了这个地步。你堂堂一个皇亲国戚辅政大臣北枢密,头一号重臣,应该是只鹰,怎么成了草鸡。想法子除掉那妖孽啊!”老头儿将筷子猛地一拍恨恨道。
“一条虫而已,我就是只草鸡也能一口叨了它。只是太后护着他,皇上听太后的。别说我,王爷您是大英雄,有兵有权,你敢上疏列他的罪,请太后杀了他不敢?”
和朔奴想想泄了气,太后要是只母鸡,自己就是只蚂蚱。老头昏黄的眼珠一转,对斜轸道:
“这仗怎么不打了?”
“还说呢,还不也是这厮的主意。奚王怎么扯到打仗了。”
“要是打仗,你想法让他上战场,指挥也好督战也好,咱就能除了这狗东西。”
斜轸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赫赫有名的武将的凶悍霸道,想起来曾听人说过他年轻时的心狠手辣。据说他的王位得来蹊跷。当时在战场上,他那正位嗣子的哥哥胸口上忽中一箭,回来就死了。有人说那箭不是敌人所射,但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是谁射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他这个次子继承了王位。斜轸伸手按着老头儿的肩膀,慷慨道:
“奚王爷如此豪爽,兄弟五体投地。咱记着您的话,早晚有请您出手的时候。王爷,您是只鹰,咱也不是草鸡,大舅哥的事包在我身上,让他过了节就去北枢密院,我给他找位置,咱豁出去这个官不做也要办成这件事!”
老奚王没想到事情竟然有了转机,大喜叫道:
“倒酒!倒酒!人呢,来人啊!”
侍女们呼啦啦进来,倒酒的倒酒,换碟的换碟。正乱着,就见一个家丁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到了和朔奴跟前垂头弓腰颤声报告:
“大,大,大王,不好了,少爷被人打了!”
老奚王一惊,喝道:“混账东西,没头没脑的,哪个少爷,被谁打了?”
“是,是五少爷。被南京街上的人打了。”
“人呢?”
和朔奴霍地站了起来。五少爷是和朔奴的第三房小妾所生,长得最像老爸,深得和朔奴喜爱。今天灯节带了一帮家丁到南京城里看热闹去了。
“驮回来了,在院子里呢。”
和朔奴一阵风似地卷出帐外,西北风猛地迎面吹来,呛得他一阵咳嗽。随从赶紧给他披上一件貂皮大氅。只见院子里刚刚进来一群鲜衣怒马的年人,但这会儿漂亮的衣服撕烂了,脸上也都挂了彩。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像个口袋似的趴在一匹骏马的马背上,哎呦哎呦地乱叫,身上盖着件缎面貂皮袍子。
斜轸跟着来到院中。听见和朔奴怒问随从道:
“怎么回事?”
领头的随从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五短身材,一身彪悍。上前扑通跪下,道:
“少爷去看灯,一个小娘子朝少爷抛媚眼,少爷上前聊了几句,就被一帮汉人给打了。”
“一群废物!打人的是什么人?”
“大王,咱,咱不是废物,咱们打了回去,把那为的给打死了。”
和朔奴一听怔住了。一会儿眉毛倒竖跨到马背上驮着的人跟前,从随从手里夺过马鞭,骂道:
“小兔崽子,给滚我下来!”
那年轻人“哎呦”“哎呦”地叫,拉着哭腔歪着头说道:
“爹,我都快被人打死了,您还骂我。”
“再不下来看我用鞭子抽你。”
老头儿说着将年轻人身上的皮氅掀了扔到随从怀里,一鞭子抽到那人的屁股上,年轻人杀猪似地大叫一声滚下马背站到地上,只见他脸上、嘴角流着血,一身锦缎袍子烂了好几处,站得却稳稳当当,捂着脸哭道:
“爹,我的牙都被打掉了,脸也破相了。您要给咱做主!”
耶律斜轸一听就知道了七八分,准是这个纨绔子弟趁着闹花灯人多杂乱在街上调戏妇女让人给打了。但是刚才一句打死人了的话让他心里一惊。汉人一般不敢无故惹事,定是这帮王孙公子仗势欺人到了一定的份上才会打起来,没想到竟然闹出人命。上前道:
“王爷,这冰天雪地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进去慢慢说吧。”
进了刚才喝酒的大帐,和朔奴审问少爷和家丁,很快就把事情闹清楚了:这帮家丁拥着少爷在南京城里看灯,遇到一位二八相貌出众的佳人,少爷上前调戏,女子亲属上来理论,家丁大打出手。对方和一些打抱不平的路人怒而还击,混战中双方都受了伤,这边的少爷家丁身上都带了刀剑棍棒占了武器优势,打死了对方一名男子。
“被打死的人呢?”
“被南京城隍使司的人抬走了。”
“啊,笨蛋,让官府插手了!是谁打死的人?”老头又惊又恨,喝问道。
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混战中谁也不知道是谁打死的。那个凶手就是自己心知肚明这会儿哪敢出来认账。五少爷哭着嚷道:
“是我打死的。爹你把我送去衙门吧!”
斜轸见老头儿仰靠在椅子上气得快要背过气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站起来呵斥那帮家丁道:
“快把少爷搀到后面找府医诊治。其他人也都出去。”
等到人都退下,斜轸亲自倒了一盏茶递到和朔奴手上,说道:
“喝口水,缓缓气,别把您老气出点毛病来。那才是大事呢。”
和朔奴喝了口水,有气无力道:
“整天鸡飞狗跳,快要被这帮小兔崽子气死!现在闹出人命,你说怎么办?”
斜轸把椅子拉到老头儿对面,按着他的膝盖安慰道:
“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气没用,说说怎么办吧。”
和朔奴一把拉住斜轸的手,眼眶红道:
“老弟,难得你一片兄弟之情,换了别人见这里出事,早就告辞躲了。你说这事有没有麻烦。”
“这要放在过去,屁大点事。契丹、奚人打死汉人,赔一条牛偿一条命。可现在不行了,朝廷正在改革律法,白纸黑字上写着同罪同罚,要一命抵一命。那姓韩的正在钻洞下蛆找茬立威呢,闹不好被他们杀鸡儆猴,是有些麻烦。”斜轸蹙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