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卷着雪片在白茫茫的空中打旋,蓬山郡的契丹连营变成一片压地连天的白色蘑菇。每个帐篷里都生了火炉取暖,帐顶冒出的一团团青烟倏忽便被大风撕烂。站岗巡营的士兵们穿着皮毛紧裹的袍子,缩着脖子塞手袖管,每半刻钟就得换一班岗,不然就要被冻僵了。二十万大军在此地扎营已经一个多月,眼看统和十一年的新年就要到了。
“见鬼的天气,撒泡尿都冻成冰棍,比奶奶的白山还冷。想当年咱打女真、渤海,也没有遭过这样的罪。”萧恒德在帅帐里围着火炉踱步。
萧排押坐在旁边烤火,笑笑道:
“我看不是天气冷,是呆着不动身上没了热气儿。仗没得打,兵又练不成。军队最怕没事做,士气会垮掉的。恒德,这样战不战和不和的还要拖多久?难道要在这里过年吗?”
恒德脚下不停地绕着圈子,蹙眉道:
“我比你还急,可咱们的行动步步都得遵旨。你还说没有监军是对我的信任,我到希望有个监军,说打就打,说和就和。好过动辄请旨。东京到这里上千里,如果朝廷去了南京或其他地方更不知要等多久。”
“依着我,管他娘,先打上几仗再说。高丽土兵哪叫打仗,赶着跑罢了。打到西京、开京,让王治亲自来谈,和那个姓徐的聒噪什么。朝廷来了旨意再说,难道二十万大军是吃素的?打胜仗还有错吗?”
恒德在桌子旁边站住脚,端起茶杯喝了几大口水,润了润冒烟的喉咙说道:
“大哥还是那么性急。这叫引而不发。不战而屈人之兵。要打别说打到开京,就是把王治赶下大海也不在话下。但出兵时太后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一仗不是为了要灭高丽,而是要它俯首称臣。打到哪里,怎么打必须请示而后动。俯首称臣早就不在话下,王治几次派人求和都是一个口气,只要撤兵,什么条件都好商量。现在咱们等的就是朝廷提条件。”
“太后英明。也是这个道理。与其灭了高丽找人来管这块土地,不如留着王治继续当他的国王,只要他乖乖听话称臣纳贡,换人也许还不如他。想当年打下渤海国,要是留下一个驯服的姓大的渤海国王,总不会比现在更差。结果建个东丹国,弄得国不国,王不王。让国皇帝丢了皇位,亡命海外。要是留下渤海国,契丹的今天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排押宽和地笑着点头道。他是一个惯于服从命令的军人,说想打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真的要自行其是。
“这样的话还是少说,虽说太宗不是皇上的一枝,但毕竟是契丹的列祖列宗,咱不去批评他。渤海与高丽不同,它在四海之内,要是不灭了它,让人不能安睡。高丽却是个伸到海外的半岛,不能直接威胁契丹,只要乖乖做了藩属,与宋贼反目为敌,就足矣了。当年太祖太宗皇帝都是想达到这样的目的,可惜高丽国王王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大兵来讨才肯低头。”
排押撇嘴道:“狗屁国王,猪王!高丽口口声声仰慕中原文明,骂契丹夷狄野蛮,不肯归附,其实狗日什么东西,猪鼻子插葱装象!高丽开国的国王王建像公猪一样配了六位王后、二十三位夫人,生了二十五个儿子、九个公主。其中有六個公主嫁給了自己的亲哥哥!堂兄娶堂妹,叔伯娶侄女的那就更多了。现在这个王治的爹娘就是兄妹。他爹是王建的第七个儿子王旭,他的娘是王旭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什么宣义王后的柳氏。王治的前任国王景宗王伷也是兄妹结婚所生,王伷的爹是王建的四子王昭,他的娘就是王昭同父异母的妹妹皇甫氏,叫什么大穆王后的。他十岁当国王,二十岁就死了。据说亲兄弟姐妹结婚的,孩子都不长命,王治能活到现在就算长寿了。”
恒德刚喝进的一口茶喷了出来,笑骂道:
“胡说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只知道王治的王位是他的堂兄传给他的,所以传给他就是因为这位堂兄的王后是王治的亲妹妹。”
“我说的一点不假。都是徐熙的随从们喝酒喝多了私下里亲口说的。你说这不是一窝猪是什么?还有脸骂契丹是禽兽。呸!”
“既然他们的娘都是王建的女儿为什么又叫什么皇甫氏、柳氏呢?”
“这就又是高丽的奇特之处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嫁给自己的哥哥方便,高丽国王的女儿们全都随母姓。”
恒德大笑起来。二人正说着,忽听帐外有人大声报告:
“报!去朝廷的信使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恒德猛地转身,两眼发亮地盯着帐门。
打发风尘仆仆的信使去休息,恒德迫不及待拆开信来读。看完后却眉头紧皱。他翻过背面,又掏掏封套,再也找不到什么,摇摇头把信递给排押,说道:
“大哥,你快看看,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这样!不但不要求高丽割让土地,还要让它在鸭江以西修筑城池!”
萧排押拿过谕旨看了又看,见上面写的是,既然高丽顾虑归附之后朝聘道路受阻,可与其商议于要冲路陌创筑城池,也大惑不解道:
“是不是你给朝廷的报告没写清楚,没有说高丽已经答应归还安北府以北修筑好的几座城池?没说清咱们一路进兵顺利?是不是朝廷得知清川江一战小挫,以为打不下去了?其实那是正常的,一场大战中无数战役哪里真有百战百胜的。”
恒德道:“所有的战报大哥你都看过,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们说的是,如果需要施加军事压力,咱们可以一路打到开京甚至更远。”
排押想了想,咬牙切齿道:“准是有人捣鬼,怕你立功。”
“谁?”
“还有谁?那个耶律抹只恨你抢了他的东京留守。他当大同府节度使,虽然封了一个漆水郡王,但哪里有东京留守的实权。现在你是东京留守,我是南京统军使,最重的两镇兵权在握,惹得多少人嫉妒得发狂呢。”
“耶律抹只?他在大同府,怎么使坏?”
“他在大同府,可是北枢密在朝中,耶律抹只的兵权还不就是他的,他俩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你再立大功,再往上升,岂不威胁到他的位置了!”
“不会吧。太后那么明白,怎么会听他的?二十万大军不是轻易而出的,这两百里土地也不是儿戏。再说还有韩德让,那是个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有他在,这种荒唐颠倒诏旨怎能发得出来?”
排押神色诡异地盯着恒德的脸看了许久,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说这事会不会和越国有关呢?”
“胡扯,干她屁事。”
“兄弟,我绝不胡说。我从来不想插嘴你们之间的事。可是这事实在太奇怪了。我想来想去,能够影响太后的,只有她了。别看她才十六岁,连韩德让也得让她三分。”
这点恒德深有体会,但是不解道:“这也太过分了,难道她也怕我立功吗?”
“女人心海底针,也许是怕你功劳太大降不住了,也许是心疼你前线带兵打仗有危险。得胜撤兵,见好就收,是她最乐于见到的结果。恒德,不是我瞎琢磨,我看很可能是北枢密挑唆越国去游说太后。太后本来就抱定宗旨:这一战务必让王治俯首称臣。并不为土地。可能他们会说,这二百里土地本来不在朝廷手里,而是在生女真、渤海人的控制之下。让王治把它从女真、渤海人手里夺取下来,既能打通高丽朝贡的道路,又能给制造麻烦的女真、渤海人一个教训。高丽既然成为朝廷藩属,这块土地在高丽手里和在女真、渤海人手里没有什么不同。这叫一石二鸟,朝廷并没有损失。这一套说辞不是不能打动太后。”
恒德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怔了好一会,一跺脚转身到帅案前坐下,拿起笔道:
“都怪我上次报告没有写清楚,我要再写一封信,向朝廷说明白:高丽人说因为女真、渤海人梗阻才未能朝觐完全是狡辩。退一万步讲,那狗贼既然能隔着大海朝贡开封,为什么不能从平州登陆朝贡契丹?收服鸭江东岸生女真的事用不着高丽狗贼,咱们这二十万大军此次就把那里荡平,还朝廷一片清明河山。”
“算了,我想没用的。又要白白多等一两个月。二十万大军深入敌境,一天要吃多少粮草。万一被生女真或高丽狗贼骚扰粮道,粮草供不上怎么办?万一高丽和生女真趁断粮来一个内外夹击怎么办?朝廷既然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妙策,咱们何必多事。只是白白便宜了王治那个猪喽。”
“当初真应该听你的,这会儿要是打到西京、开京了,看那些混蛋还有什么可说。”
“我那是瞎说。你是一心为了朝廷,但是得有人信才行。你给人家留了下蛆的缝,不是等着人家离间君臣。万一枢密院说你擅自行动,图谋不轨怎么办?万一枢密院断了咱们的粮饷怎么办?算了,军队是朝廷的,土地也是朝廷的,要怎么打,要给谁,朝廷说了算,咱们当武将的本分就是执行命令。”
“便宜了王治兔崽子,早知道让他多多送礼,现在的结果比他想要的多得多。”
“早就说你你不听,要当碧海丹心的无私忠臣,现在后悔了吧。不过现在还不晚。这份诏旨你知我知,晚几天拿出来谁知道。对徐熙说会尽力帮他达成要求,甚至比他想的更好,但要费些周折。那个滑头是老手,会识趣的。”
恒德摇头道:“说说罢了,你我都是驸马,贪这点小利跌了身份。你说便宜了王治,我说更便宜了徐熙,这下他可立下不世之功了。高丽做梦也想不到不但不用割地赔款,还白白得了一大片土地。”
徐熙在蓬山住了近一个月。他一到就为了与萧恒德相见的礼仪争执不下。萧恒德要他行跪礼,他坚决不肯,为此拒绝谈判,在客馆里睡觉抗议。后来好不容易萧恒德同意平礼相见,又因为相互指责闹得谈不下去。他对国王发过誓,不谈到契丹人同意退兵不回去,所以只要契丹人没有下逐客令,他就要在客馆里住下去。他在心里做好了随时被契丹人一怒之下砍头的准备;也想好了,一旦契丹人下最后通牒命他回去,他就只有自尽以谢君王。这一天,主帅派人来叫他,他抖擞精神,壮起胆子,要继续以死抗争。
“徐侍郎可以回去了。”萧恒德一见面就板着面孔说道。
“契丹一天不答应撤兵,徐熙就一天不走。要想徐熙离开,除非把徐熙杀了抬尸体走。”
恒德冷笑几声,说道:
“要本帅撤兵容易,高丽从此称臣纳贡,永为契丹藩属。”
“王上早就说过,高丽并非不想臣服于契丹,只是朝贡的道路不通,女真人挡在中间。”
“诡辩,本帅早就戳穿了这些鬼话,不想和你再多啰嗦。你回去让王治立即派人入朝拜贺称臣请封,从此与开封断绝来往,奉行契丹正朔,按时进贡,听从调遣。使臣入朝之时,便是大军撤走之日。”
“撤,撤出蓬山郡?撤退到蓬山以北?有,有什么条件吗?”
“你没有听清吗?条件就是称臣纳贡!”
徐熙重重地靠向椅背,差点把椅子压得仰翻过去。他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看是不是在做梦,使劲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居然感觉到疼。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贼帅竟然没有再次提出一直挂在嘴边的“割地朝聘”要求,连嘉州、松城等安北府以北的几座城堡都没有提,仅仅要求朝聘。朝聘虽然屈辱,但朝廷早就认了,所争只在割地。现在不用割地了,岂不是晴空万里乌云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