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谋定后动(1 / 1)

胡辇和阿钵都感到意外,认真端详起眼前这位个头不高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只见他的脸上是闪着健康光泽的淡黄皮肤,鼻子高挺略带鹰勾,身体结实瘦削,没有一处不是平平常常,只有两只不大的眼睛闪着精明睿智的光芒。他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抱拳俯身施礼,说道:

“道士奴见过太妃和将军。道士奴早就仰慕二位英雄,今天得见,果然令人敬佩。今后有幸在太妃将军麾下学习历练,道士奴定能不虚此行。还望多多指教。”

这话在别人说来不过是礼貌客套,可是道士奴说得由衷诚恳,胡辇和阿钵听在耳中十分受用,二人不约而同伸出手扶他起来。

萧胡辇见惯了别人对自己的敬重,知道这是因为头上的太妃冠冕更是因为当今太后姐姐的身份。她其实更希望人们敬重她身边的阿钵,那才是对她这个人本身的真正承认。没想到有着显赫身世和父辈光环的道士奴能对阿钵一视同仁谦恭有礼,心里高兴,脸上也笑逐颜开,道:

“宋国王的公子从戎,在内应该御前侍卫出外就是带兵钦差了,怎么会跟着挞凛当亲兵,跑到大漠里来受苦?”

“这是宋国王严于教子的一番苦心,也是道士奴自己的心愿。”

挞凛答道,他不能说道士奴是惹了祸被父亲赶出来的。

达览阿钵对耶律休哥久仰大名,那差不多是唯一一个他由衷佩服的契丹武将。今天见到道士奴,不但对这个后生小子油然生出好感,也更加敬仰耶律休哥的为人。觉得这个贵胄之后的身上没有那种在公子王孙身上常见的虚荣浮躁之气,反而和自己这种身世坎坷出身卑贱的人毫无隔阂十分投缘。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爽朗笑道:

“道士奴,好样的。雄鹰在高空飞翔,松柏在雪中长青,西北大草原是英雄大显身手的地方。跟着大帅好好打仗立功,闲暇时我带你去打狼,那比你们的春水秋山有趣得多。”

从这一年冬天开始,萧胡辇、萧挞凛和达览阿钵率领西北招讨司的数万兵马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拓边行动。

契丹起源于潢河、土河交汇的蒙古高原东端。它经历了数百年的生息繁衍发展壮大,成为强大的部族联盟。又经过大贺氏、遥辇氏直至迭剌部耶律氏的征战,统一内部、征讨四方,蚕食了扶余、室韦、奚、靺鞨、突厥、吐谷浑、党项、阻卜、渤海诸部,将版图扩大到“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腒河,南至白沟”的幅员万里的疆域。这脚下的胪腒河早年属于敌烈、阻卜,太祖皇帝征服了这里。后来它们屡次叛乱企图摆脱契丹统治,直到穆宗时期经过一场长达三年(964年-967年)的艰苦战争才稳定下来。达览阿钵就是最后那一次叛乱中被俘虏的。

然而除了东面的大海、南面的拒马河,北边的胪腒河,其他方面都过于广袤,缺乏明确界限。比如流沙,是大漠的哪边;金山是山的哪麓都不明确,其中差别动辄相差数百上千里。契丹在这些方向的边界不是一条线,而是宽宽的一条混沌地带,宽带之内是纳入契丹户籍,归入南北两府统辖的三十四部和渤海、幽云地区,宽带之中则是附庸于契丹的国外十部和一些时叛时服的蛮部。

这一次军事行动与其说是拓边不如说是抚边,萧胡辇和阿钵就是想将这条混沌地带的叛服不定状态进一步稳定下来。这一次战争持续了三年,最后在流沙之中的乌孤山下建成了三座重镇:镇州、防州和维州,对契丹的版图产生了深远影响。统和十五年(997年)挞凛功成返朝,胡辇和阿钵继续镇守戍边。而耶律道士奴则留了下来,成为阿钵麾下一员得力战将。

西北开战的同时,东京道的和平也被打破。统和十三年(995年)夏天,鸭子河中游早已归附朝廷的铁骊部发来求救奏章,说燕颇和兀惹乌昭度出兵进犯,请求朝廷出兵援救。朝廷经过商议,决定任命奚王和朔奴为东征都部署,东京留守萧恒德为副率兵前往征讨。

萧恒德是主动要求做和朔奴的副手的。本来他这个东京留守应该坐镇辽阳府保障大军的后勤粮草。东京道虽然奉命派出了部分兵马,也只需留守府一员部将统领即可。可是萧恒德厌倦了养尊处优非要亲自带兵参战不可。越国公主哭着骂他道:

“真是个蛮汉武夫,不去流血厮杀就皮痒。本来朝廷让和朔奴挂帅就是没有你的事,可你倒好,宁可给人家当副手也要去。你要是喜欢爬冰卧雪纵马扬鞭去春水秋山钠钵行猎不好吗?是不是就想躲着我啊?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受伤怎么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恒德当然不能说的确是想躲开她,不想被她黏着一点不得自由,不想被人耻笑靠裙带坐享高位。说他知道自己和萧继远不一样,只有靠一刀一枪拼杀得来的东西才牢靠。这是他的心里话。他哄娇妻道:

“难道你愿意你的驸马是个炕头上的绣花枕头,那样时间长了你都会厌倦我的。趁着年轻不去为朝廷效力怎么对得起太后和皇上?”

“我不想去帮你争主帅的位置。你老老实实记着,你就是个副帅,不是主帅也不是先锋。东北是个洗不干净的烂泥潭,奚王的兵就是一群草包,我不指望你们立功打胜仗,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你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要母后杀了和朔奴。”

恒德被她的蛮横逗笑了,说道:

“你这话应该去对奚王说。不过你千万别真的去说,要是说了他肯定死活不要我去了。”

他踟蹰片刻又道:

“这一去恐怕要一两年,临走我有个请求。”

“你说。”

越国俯在恒德的胸前抬起泪眼问道。

“你不能待小河好些吗?你是她的嫡母,你是高贵的公主,还容不下一个小孩子吗。你对我的好只要分给她一点,我会更感激你的。你们常常同在一个大营中,你要关心关心她,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呢,别让她见了你就害怕。”

小河一直跟着阿连,萧排押去了南京任上,阿连和卫国带着小河一家人都去了南京。因为放不下南边的战事,钠钵大营这一两年在南京和周围驻扎的时候居多,在太后身边的越国与这一家人常有机会见面。有时是宫廷中举办各种庆宴,有时是皇族亲戚的私会。小河见了越国就像老鼠见了猫,行礼都怯生生的,和她在阿连卫国身边的快乐迥然不同。越国总嫌小河没有礼貌,从不检讨自己的冷漠傲慢。恒德暗叹无奈,只能原谅她,心想,越国只比小河大两岁,两人成长的环境截然不同,难免不好相处。

越国使劲捶打他的前胸,嗔道:

“哼,我就知道你只关心她。她不小了,你怎么还不给她找婆家。”

恒德没有说话,这正是他心里一直觉得沉甸甸的原因。

小河十五岁了,早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她人长得漂亮,性情乖巧温顺,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可是在选婿上却高不成低不就。阿连和卫国一直在张罗,除了门第还有本人的人品更加重要,她们都不想让小河受了委屈,还要考虑让云姑将来有个投靠的归宿。看上了几个名门望族高官贵人的子弟,请人去试探对方总是嫌她不是嫡女;有几个上门来攀亲的,两位伯母又都觉得配不上自己的侄女。就这样,一来二去拖到现在还是没有个合适的人家。

恒德想说让越国也帮着找找,可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苦笑了笑。

这一次征讨燕颇和兀惹,对于萧恒德来说已经是第三次出兵白山黑水之间了。第一次是十一年前刚刚从西北回朝时,跟随耶律普宁东征。第二次是九年前在耶律斜轸的统领下继续那次没有完成的东征。现在的萧恒德三十七岁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胸有城府深沉练达的老将。

七月接了任务,他与和朔奴并没有急于进兵,而是集合军队进行整编训练,派人侦察敌情,用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直到大雪覆盖了鸭子河畔的十一月,才从集结地的东京出发。

他们先北上钠钵胜地长春州(今黑龙江省肇源县西),然后沿着河岸向东而来,不久就到了完颜部所在的按出虎水。

离着老远,和朔奴和萧恒德就见到一片炊烟袅袅,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率领几位年轻人站在村口迎接他们。

恒德向第一次出兵东北的和朔奴介绍道:

“那就是酋长完颜绥可。我和他打过交道。十一年前那次东征时他爹还活着,名叫跋海,现在他继承了酋长。他们父子都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这庄子又比从前更大更齐整了。完颜部属于生女真,但上应朝廷差事,下收各部贡赋,比有些地方的地方官还靠得住,他们一方面靠拢巴结朝廷,一方面利用朝廷的支持扩大自己的势力,在鸭子河中游很玩得转。”

“为什么不将它编入熟女真呢?那个酋长成了命官对他对朝廷岂不都好?”和朔奴问。

“当初我也是这样问。后来越来越多了解这里的情况就知道,像完颜部这种部族,才不想被朝廷拴住,朝廷也觉得这样更省事。这些人说一套想一套,别以为他们真的像表面那样。”

和朔奴无话,想想自己的祖先,先是与契丹争霸,然后被征服,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契丹人,虽然还有奚六部,其中都是悉族人,但是和契丹三十四部中的其它部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时间能改变一切,也许将来完颜部也有融入契丹的一天。改了个话题道:

“恒德,你有经验,待会儿和他们打交道以你为主。其实本来就应该你当主帅的。”

恒德觉得这个蛮横名声在外的奚王并不难打交道,也许是年纪大了,变得圆滑了。真心说道:

“奚王年高位重,恒德应该辅佐。需要先锋前驱的事王爷尽管发话,恒德当仁不让。我建议咱们在这里住上几天,把铁骊部的人找来,再好好问问情况,谋定后动。铁骊部在山里,那里地势复杂,不能盲目进山。”

和朔奴看了看远处雪雾迷蒙的绵绵大山,说道:

“恒德你是第三次东征了,这是经验之谈,我全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