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京?为什么?
恒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本是要去东京的。作为东征统帅之一,他应该去觐见太后、皇帝,并同时向北枢密院复命。要详细报告东征的情况,为伤亡的、有功的将士请功,争取最大的赏恤,这是一员将帅的良心和责任,功劳不是自己的,胜利属于每一个士兵。他还要去看小河,他巴不得早一天见到可怜的女儿。可是,按照程序他应该先安顿好撤回来的军队呈上报告,请求接见,得到批准才能离开职任。不知道为什么公主突然提出明天就去。
“太后让人送来一封信.信是昨夜到的,因为不是急件,所以他们今早才告诉我。”
“太后是召你还是我?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召我,也召你。没有说什么事,就说既然你已经回来,就和我一起去南京,把该办的公事正好一起办了。我想母后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我吧。”越国嫣然一笑。
萧恒德来不及细想,匆匆吃了饭,就去留守府办公。一口气忙了五六个时辰,半夜才回府。二人一起用了晚饭,之后又是一番帐中缱绻。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上路。
骏马华车前后卫队,沿途驿站殷勤接送,一行人轻车熟路很快到了南京。到的时候正是午后,二人径直先去拜见太后。
寒暄之后,萧燕燕直入主题说道:
“恒德,你刚刚披风冒雪征战回军就把你召来,是想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不想让你措手不及。过两天我和皇帝要正式召见你和奚王,北枢密和有关朝臣也参加,专门讨论这次东征,决定赏功罚过。你知道吗?你讨的那个兀惹乌昭度上表祈求归附了。还告了和朔奴和你一状,说他早就要求归顺,是你们为了贪图战功和财货不接受他的请降,非要打得双方都两败俱伤。”
恒德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乌昭度如此狡猾阴险,和朔奴那个老滑头放了他一条生路,他竟然反咬一口。他心里大骂奚王,早就知道自己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撤了,要不是他除恶不尽留下祸根哪里有这个麻烦。不过事情实在有些蹊跷,气愤道:
“谢太后告诉恒德。不过这不是颠倒黑白吗?恒德实在不明白,一个反贼怎么反告起官军来了?什么兀惹,这个乌昭度就是渤海余孽。咱们奉命讨他,将士们流血牺牲就是要讨贼务尽,怎么成了贪功不许他归附?再说姓乌的请求归附为什么不通过东京道,直接跑到朝廷来了。”
燕燕微微一笑,说道:
“他告的就是你这个东京留守,怎么可能通过东京道。他直接奔了朝廷,这事枢密院本可以挡回去,可是耶律斜轸昏聩,竟然接了下来,而且捅到皇帝那。这就摆到桌面上来了。”
恒德不喜欢搞勾心斗角,平时躲之唯恐不及,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了一阵脸色铁青道:
“姓乌的这一次输了个精光,就来个破釜沉舟。战场上打不过就用这手和官军斗,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这都不出奇,奇的是居然能打通朝廷关节,其中一定不简单。太后,这几年恒德承蒙恩宠骤升高位,不知招了多少人嫉恨,这件事如此荒唐,居然能提到朝堂上,显然是有人利用。恒德的功过赏罚不足道,但是朝廷的王法如果乱了,是非颠倒善恶不分,将来谁还会为朝廷忠心效命。”
越国在一旁气得满脸通红,说道:
“准是耶律斜轸阴险小人,怕恒德功劳大,抢了他的位置。母后怎么不骂他一顿,让他去把那个乌狗东西抓起来,他贼姓不改,反诬官军,不许他归附,砍他的头示众!”
燕燕笑着叱道:
“朝廷公事你少插嘴,让人知道又要说你干预朝政了。”
“皇上呢,皇上也相信乌贼的胡话?”恒德忽然问道,在他脑海里,皇帝深沉睿智,从不违拗太后,也从不介入任何党争。
“皇帝什么也没说。”太后道。
“皇上为什么不直接驳回?真是荒唐,这个事没人赞成也没人反对,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提到朝会上?准是有人捣鬼!”越国嚷道。
恒德脑袋里忽然如同电光一闪,看清了更多阴暗中的东西。他想,要对付他的可能不光有耶律斜轸,还有奚王和奚将,明明能彻底灭贼,却毫无道理地撤兵,为了推脱功亏一篑的责任,他们会乘机推波助澜;还有皇帝,越国干政、母后擅权,皇帝不能正面反对,便采取迂回策略打击和削弱自己的势力。他越想越觉得可怕,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卷入到深深的漩涡之中,而且根本不能自拔。
他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只想回去静心理一理思路。起身施礼告辞道:
“太后的提醒恒德感激不尽。我要回去好好准备这次军事行动的总结报告,将为什么不许乌贼投降的原委讲清楚。想不到我一个堂堂东京留守要和反贼打官司。公主留下陪母后,我先告辞了。”
“你现在去哪里?”越国问。
“我去南京城里看看排押和小河,然后就在他的府中写报告。”
“明天回来,给你准备晚饭。”越国不由分说命道。
恒德正要出门,太后在背后忽然说:
“你见到女儿好好劝劝她。”
“太后要我劝她什么?”恒德觉得今天的事都是那么离奇,转过身来问道。
“咦,越国,你没有告诉恒德吗?”燕燕问越国。
越国一笑道:“还没有来得及。反正他就要见到那丫头了,让她自己说不是更好。”
恒德不便追问,带着疑惑匆匆离开。当他一路飞奔从延芳淀赶到南京城里的统军使府衙时,天色已经黑了。
由于事先派人打了前站,府衙门口挑着明亮的灯笼,守门的士兵和几个家人在引颈瞭望。一见恒德和随从们马蹄嘚嘚而来,大门呼啦啦打开,管家一边派人进去通报,一边和守门士卒、府中下人们迎了出来。
恒德把马交给随从的亲兵,一边微笑和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大步流星地通过前衙向后面的内宅走去。第一个见到的是趿拉着鞋跑出来的萧排押。只见他光着头,身上穿着宽松便服,满脸笑纹,老远就大声道:
“正说你你就到了,快快进来,饭都摆好了,就等你呢。”
走到内宅门口,卫国和阿连都站在那里,敛衽施礼道:
“叔叔好,叔叔辛苦。”
恒德见没有小河,问道:
“小河呢?没在府里?”
阿连道:“在呢,在里面。”
“她怎么不出来?太后让我劝劝她,劝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恒德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问。他心里有种预感,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居然惊动了太后。他的心从听到太后那句话的一刻就一直提在嗓子眼。排押道:
“你还不知道?难道越国没有告诉你?看你急的,一会儿坐下慢慢说。”
到了宴客厅里,只见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菜,桌旁边摆着五把椅子。排押让恒德坐了上首,自己坐在下首。都是自家近亲没有什么避讳和讲究,卫国和阿连大大方方打横坐陪。阿连身边还有一个座位,恒德知道是留给小河的,可是饭菜都摆好了她还是没有出来。
“出了什么事?你们快告诉我。”恒德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站起身走到对面抓住排押的肩膀问。
阿连哭了起来,说道:“他们让小河嫁给高丽国王。”
恒德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一把拎着排押的前襟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鼻子和鼻子快要碰到,对他吼道: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还是阿连接着哭诉道:“那个高丽国王派人入朝称臣纳贡,请求许配公主。朝廷答应了。不知怎的,选来选去选中了小河。皇上和太后都点了头,大剔隐司和敌烈麻都院都来人宣布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还在东北打仗呢。去年十月高丽使者叫什么李知白來的,今年年初定了人选。”
萧恒德气得浑身哆嗦,仍抓着排押的领子吼道:
“我是她爹,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不能给我写信吗?不能等我回来吗?我不姓耶律,凭什么要我的女儿去和亲!那个王治就是个畜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把小河往火炕里推!还嫌云姑不够惨吗?你们还叫不叫她活!”
阿连大哭道:“叔叔,这事不怪你大哥,他根本说不上话,连卫国公主都去求过太后,可是没有用!”
排押道:“恒德,你打我吧,就是打死我也应该。你把小河交给我,现在弄成这样,我早都想撞死了。”
“王八蛋!我在前线出生入死给朝廷卖命,他们却在背后整我!”
恒德放开排押,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抬起脚想要踢翻桌子,可是看到桌子旁无声抽泣的卫国长公主和哭成泪人似的阿连,猛地收住了脚。顺手抄起一只大碗狠狠砸在地上,尽管铺着毡毯,那碗还是啪擦一声摔得粉碎。
他无可发泄,一屁股坐到排押的位子上,臂肘支桌两手抱头,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头发出呜呜的声音。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爹!”
一声幽幽的呼唤传来,小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恒德抬起头,见女儿清秀的脸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他大叫一声:
“小河。”
女孩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恒德抚着女儿的柔发任她哭了一阵,扶起她的头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说道:
“小河,你放心,爹爹不会让你去高丽。有什么事让他们朝我来,不能欺负我的女儿。你就在大伯这儿好好呆着。”
“你去哪?”排押见恒德起身就往外走,一把拽住他。
“我知道该去找谁。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去和她摊牌,要我留下就悔了这门亲。不然我就带小河走,我们去找云姑,我打猎种地养活他们,给小河找一个庄户人家的孩子。”
恒德一边挣脱一边说。
“叔叔,你别这样。越国不懂事,她是爱你的。”
“她爱的不是我是她自己。卫国嫂子,你是爱大哥的,所以你会善待他的亲人。越国为什么对我的亲人视若仇敌,她从来不想我的感受。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母后一定会向着越国,要是她老人家发了怒,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我再去找母后谈谈。”
排押也劝道:“卫国说得对。恒德你去和越国吵架吗?你怎么吵得过一个女人,一气之下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事情可能就不可挽回了。”
小河哭道:“爹爹,你别去。是女儿不孝,不能因为我害了爹爹。小河就是根草。我去高丽,爹爹就当没有生我。”
恒德转过头去,用手抹了一把脸,抬脚走出门外,丢下一句话:
“只要我活着,小河就不去高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