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所里,孔祥林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让他感到有点伤心。
以前很多人因为自己经常站起来为普通检验员说话,对他“孔大炮”还是很尊敬的,至少也是不排斥,不排挤,当然这很多人指的都是最基层的检验人员。
然而今天,孔祥林发现了差别,有一部分人,看他的眼神开始出现同情或是怜悯,这些人是平时同他关系不错的,虽然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可这种眼光在极要强的孔祥林心中也是一种伤害;还有一部分人眼中出现的是幸灾乐祸,这些人大多是平时不怎么待见他的,以前他虽然在领导眼中是个刺儿头,是个刺猬,可是群众口碑好,检验功底扎实,所以他们这些人虽然不待见他,却不敢表露出来,可今天孔祥林落实了处分,他们平时压抑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显露出了少许,孔祥林自然一目了然;还有一种人,他们的眼中则出现的是鄙夷或是瞧不起,这些人本身是有些水平的,但他们觉得孔祥林眼高于顶,自视过高,老是觉得自己检验水平出众,目中无人,这下,在你最自以为牛叉的项目上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你没得嚣张了吧?
对这三种人、三种眼光,孔祥林采取了沉默,他虽然被称为“孔大炮”,可他的大炮脾气也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早就缓和了许多。再说,在这事业单位混了这么长时间,孔祥林如果还是别人装枪他就放炮,他这些年算白活了。
来到他自己的办公室,他发现他的科室主任温霞云已经坐在她办公桌上忙碌了。扫视了一圈,科室里四个人已经到了三个,办公桌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就连地面也湿漉漉的显然刚刚擦过。不用说,这一定是科室主任温霞云早上来做的,其他两个年轻人才不会这么勤快。
温霞云五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偏胖,两鬓有些花白,在北琴海市药检所工作快三十年了,是正统的科班出身,检验水平很是过硬,但由于年岁对于做实验来说已经偏高,现在多数时候只是对年轻人指点一二,很少自己动手了。对于他这个科室主任,孔祥林还是非常服气的,就算是在大是大非的处分面前,她也是勇于替孔祥林承担了小半责任,否则,他背的处分恐怕就不是记大过,而是“开留”了。
温霞云朝他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什么,这时同孔祥林坐对面桌的新进同事小李——李德玉,像小麻雀一样开腔了:“孔哥,刚才所长来说,要你来了之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李德玉二十出头,一副乖巧可人的小姑娘模样,细高挑的身材,加上白皙的皮肤,算得上是气质美女,她同孔祥林都毕业于三江药学院,比孔祥林小了八九届,是正宗的校友小师妹。在得到温霞云肯定的点头答复后,孔祥林犹豫了三分之二秒,便像没听到这事一样,慢悠悠的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像没事人一样,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上他喜爱的黄山毛峰,再到饮水机里打了热水,倒掉第一遍的洗茶水之后,再悠悠的沏了杯热茶,坐回自己的办公桌,一手端起了茶杯,一手拿起一份检验报告,仔细端详,似乎在那里做最后的校对。
这一切看在新进小师妹李德玉眼里,绝对大跌眼镜,在她想来,这个刺儿头师兄落了处分,应该会变得低调些,至少不再会像从前一样那么不给领导面子,可现实是孔祥林似乎更加变本加厉了,真是让她难以置信。
坐在孔祥林斜对面的同事白树杰从墨色眼镜框上面露出一双眯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看了一眼孔祥林,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微笑。
白树杰跟孔祥林同期,但是为人低调,从不争权夺利,工作上也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似乎来这里工作只是为了领薪水和打发时间。但孔祥林知道这小子骨子里也不是个简单的主儿,他的背景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来药检所这么多年,还没有谁真正的探清了他的真实背景。孔祥林只是知道,在一次因为他切身利益被人侵占了之后,他不疼不痒的悄悄点了所长几句,所长便乖乖的将他应得的一分不少的都给了他,这事只有孔祥林知道,至此,孔祥林才知道,药检所里卧虎藏龙!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无礼的推开了,北琴海市药检所的大所长吴晓龙腆着大肚腩,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正大牌二牌坐在那里的孔祥林,然后,好不容易在牙齿缝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小孔,你来一下。”然后扭头离开,并顺手带上了门。
这吴晓龙所长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体格略胖,一个啤酒肚,总是先于身体进入房间,一看就是个“酒精”考验的共产主义干部,他是孔祥林参加工作三年后,接任前所长职务的,为人爱占小便宜,当真是“我的谁也别想动,不是我的,也必须我来动”。
温主任责怪的瞪了孔祥林一眼,但眼中的关爱之情孔祥林还是一目了然的,他明白她眼神中的意思:“你都被处分了,还不收敛点?”
感谢的朝她点了点头,孔祥林才大摇大摆的走出办公室,看得温霞云直摇头。
进了所长办公室,吴晓龙已经坐在她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脸上看不出喜怒,看到孔祥林进来,吴晓龙示意他坐下。
孔祥林不知他找他来意欲何为,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半个屁股坐了下来,挺直上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让人挑不出毛病。
吴晓龙虽然知道这孔祥林已经是个老油条,这样绝对是故意气他,可他还是被他装模作样的德行气得不行。他强压怒火,脸上做出一副关心下属的模样,“语重心长”说道:“小孔啊……你也是个老同事了,这次呢,所里之所以在你这件事情上做出这样的处理,也是迫于形势压力,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心理负担啊!”
孔祥林心中暗自腹诽,如果不是你吴晓龙,这次的事情绝不会如此,难道你真把我孔祥林当成只会放炮不长脑子的傻瓜了?
心里这样想,可言语上,孔祥林自然不会表达出来,他虚心受教的说道:“没有,我知道这是所里出于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如果没有所里出面帮忙,恐怕这次的事情,对我会更加严重许多呢!”
吴晓龙赞许的朝着孔祥林点了点头,心说你这小子要是早知道这样服服帖帖,老子也不至于这么对付你,现在知道悔改了?哼哼,晚了!
装模作样的客套了几句,孔祥林知道吴晓龙找自己绝对有事,恐怕绝非安抚自己这么简单,否则,他根本就不用处理自己多好,干嘛先给自己处分,然后在假惺惺的安抚呢?
果然,拉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吴晓龙切入了正题:“小孔啊,组织上知道你对这次的处理有一些想法,觉得你的检验是没有问题的,可毕竟,省一级检验所已经接受了药厂方面的仲裁申请,并作出结论,那你现在质疑这个结论,就是同省所叫板了,你真的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吗?”
咦?孔祥林非常诧异,不知道吴晓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他之所以背负处分,就是在前不久做的一份c注射液的检验出的问题。
他在检验c注射液的异常毒性时,发现小鼠在注射了该注射液后,全身发生痉挛,并且在标准规定时间内死亡。
他因此得出了此注射液此项检验不合格的结论。
不知什么原因,在他出报告之前,生产该注射液的药厂竟然知道了他的检验结果,暗中托吴晓龙找到了他,意欲花一笔钱,让他将此事按下。
孔祥林知道事关重大,岂敢答应,但又不能同吴晓龙直接撕破脸,他只好没有明确表态的含糊了过去。吴晓龙只以为他答应了,却不知,孔祥林暗中重新验证了自己的实验,并且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那就是除了这个厂家生产的c注射液外,其他数个厂家生产的此种注射液,也有类似的反应,虽然并不一定完全致死小鼠,但也都发生了类似的严重不良反应。他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将这种注射液注射给人体,后果不堪设想,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心肌梗死一类致命情况的发生,真到那时才发现问题,一切可就都迟了。
孔祥林肯定了自己的结论,在没有与吴晓龙苟且的情况下,直接出具了不合格检验报告书,并紧接着发表了一篇关于c注射液的异常毒性的论文,将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
吴晓龙在收到孔祥林报告书的时候,几乎都要气炸了肺,如果孔祥林没出具报告,那么他想压下这件事,还好办;现在孔祥林出具正式报告,逐层签字,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太多了,他如果此时想将此事压下,出了问题可就都得他一个人兜着,那他所冒的风险可就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他无法承受。
但他也是在这个行业干了多年的老人物,这种情况的应对,也有经验。他迅速拨通了药厂负责人的电话,将孔祥林的事情卖给了对方,并指导其如何如之何的应对策略。这个补救策略显然不及直接买通孔祥林省时省力,花钱更多不说,还有深层次的漏洞,因此无论是吴晓龙还是药厂方面自然是将孔祥林恨得牙根痒痒。
然后,吴晓龙签发了报告。
孔祥林的不合格报告板上钉钉了,他还为此小小得意了一把,以为自己的正义再一次战胜了邪恶,可殊不知,一场浩浩荡荡的邪恶风暴正向他无情的扫来,不把他那弱不禁风的正义火苗吹熄,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