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衣袍猎猎,眸光炙烈,声音激昂的东玄散人,杨狱一时无言,突然知道了什么是一样米,养百种人。
一方皇权更迭了三千年,甚至更久的世界里,理论上是没有诞生‘推翻皇权’这种思想的土壤的。
杨狱是个很喜欢读书的人,从黑山城借阅抄录,到六扇门案牍室,乃至于幻境之中都会选择收集书籍。
他看过道藏、佛经,也看不过众多的儒家典籍,其中固然多有离经叛道的,可取皇权而代之的言论,他也是没有看到过的。
是以,听到这番话,他是有些惊讶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个曾有仙魔驻世,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扯什么天下大同?
心下摇头,杨狱开口了:
“你们呢?”
“……亘古未有,从吾等开始,这才是乾坤再造,这才是开天辟地,这才是……什么我们?”
东玄散人慷慨激昂,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番言论的惊世骇俗,也因此无往不利。
在过去,只要他说出这番话,无论是谁,都要心生震动,不由的落入自己的节奏中。。
可眼前之人的反应, 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乾坤再造,山河易鼎之后, 神通者, 何去何从呢?”
杨狱发问。
“我等自然是去往那传说中的仙界, 高卧云端,俯瞰人间, 闲时落子,游戏红尘……”
“行了。”
杨狱打断了他的话。
“杨少侠,远古的仙佛且不必说, 我辈神通者,得天地所钟,可终归出身红尘,当有怜悯之心。”
东玄散人不放弃:
“三千年里, 无数人受皇权官僚之累,犹如身在苦海,我辈有船在手, 为何不尽力渡他们一渡?”
“你怕是连什么神通者, 都不知道……”
杨狱心中雪亮。
眼前之人大抵也只是炼化了一枚亦或者两枚神种而已。
若其身怀一枚道果,就不会信这一套说辞了,因为道果仪式的千变万化意味着, 神通者才是最大的秩序破坏者。
这所谓的天下大同, 只怕极有可能是某位道果拥有者的‘仪式’?
一个很可能是根植于道果仪式上的组织, 其危险性,只怕不会比怜生教更小,甚至于, 还要更大。
“杨少侠此言何意?”
东玄散人微微一怔,却很快反应过来,微微叹息:
“看来, 少侠是拒绝了。”
他是真心惋惜。
杨狱的态度极为恶劣,可他并不在意, 此来黑山之前,他曾来回翻阅过其人的卷宗情报。
此人在他心中,是真个不畏皇权,不贪恋权势富贵的同道中人。
可惜……
咔吧~
杨狱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五指按刀, 神情幽冷:
“道不同, 不相为谋。”
外有大离、金帐窥伺, 内有世家、怜生教为乱,现在又蹦出来一个乾坤洞……
一时之间,杨狱心生压抑,隐隐间,又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世人多愚昧,此非世人之罪,实乃时代的弊病……”
东玄散人神色微有黯然,却又很快振奋精神变得激昂:
“正因如此,世人才更需要我辈先行者,为世人开悟,你一时不解不算什么,当时未遇洞主之前,我也如你一般蠢……”
铮~
寒光如瀑,刀光如潮。
刀出一寸,已间森冷酷烈,杨狱身形不动,音波如雷炸:
“滚!”
轰!
森冷的刀光炸裂间,东玄散人如虹光倒退,避开刀光,其速极快,一瞬间已穿过人群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天变在即,一切腐朽的都当破灭!杨狱,我相信,终有一日,你将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正值正午刚过,日头正盛,其人横掠长街而去,身下,却无影子。
他那一刀斩落,犹如划过空气,毫无受力之处,其人遁行而去,竟给他一种不在此间,不在彼间的错觉。
这,却绝非武功了……
呼!
还刀入鞘,杨狱的眉头紧锁:
“神通?”
以他今时今日的武功,心到意到刀也必刀,断不会有空落的可能,那老家伙的气血不强,根骨不强,武功也差强人意,自无可能避开。
“正立无影?飞身托迹?还是说,袖里乾坤?”
……
……
东玄道人并未去而复返,出得城去,就再无踪迹。
接下来的日子,杨狱先后拜会了王五、胡万等朋友,每日里陪着老爷子和婆婆,看似将乾坤洞的事放下。
实则还是每日都以千里锁魂为凭依感知东玄真人的气息,同时活死人乘坐赤眸白鹤日警戒。
大黑狗更是被他督促着每日巡守城池,辨别一切外来的气息。
杨狱早非当年的乞儿,更不会被他人的外表蒙骗,那东玄散人说的再如何冠冕堂皇,他也不会放下戒备。
因为,他一路从长留而来,路上也并未刻意隐藏行迹,那乾坤洞有无数次机会现身,为什么独独在黑山城?
是以,杨狱从始至终,对这乾坤洞就抱有莫大的戒备。
不过……
“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我若日日戒备,武功进境都要落下……”
又一次以千里锁魂警戒之后,杨狱缓缓睁开眼。
正巧,老爷子端着食盘进来。
“又是一夜没睡?练武也不是你这么练的……”
老爷子放下食盘,少有的督促杨狱:
“什么时候炼化那土地神的神位?”
似是了了心事,他的面色一日好过一日,虽仍是皱纹满脸,但身上的气息却很是有些朝气蓬勃的味道了。
相比之下,哪怕有着杨狱推拿,丹药进补,老婆子还是有些苍老,他心中也很是焦急。
但他并不想给杨狱太大的压力,只是一晃过去了两个多月,着实是有些忍不住了。
“土地神是神,想要炼化,需要有庙宇,哪有这般容易?”
杨狱披上衣服起身。
上古传说,土地、山神、河神是最为常见的地祇,并非是天海界独有,炼化土地神位,是两人路上就商量好的。
事实上,这几日胡万与小武就在忙碌此事。
但土地神位的炼化虽远没有道果那般难,却也不是修建一座庙宇这么简单,是需要得到百姓的承认的。
至少,不能排斥。
“总归要快着些,你婆婆身子骨不成,年岁也大,练武是没甚可能了,虎狼之药也不敢吃,老头子心里难受哇!”
老爷子来回踱着步,很是烦闷。
“也就这么一两天的事了,急也急不来……”
说着,杨狱心有所感。
小巷外小武匆匆赶来,人未到,声音已经先到了:
“土地庙已经落成了,王县令代表朝廷,率领一众乡绅前去拜祭了!魏老爷子也带着弟子去捧场了……”
“好!”
老爷子眼神一亮,忙不迭的掏出怀中巴掌大小,白玉也似的‘土地神牌’塞给杨狱:
“你来!”
对于地祇来说,土地神位等同于神通者的道果,轻易不得离身,但老爷子显然没有这个忌讳。
“您老这甩手掌柜做的倒是好。”
杨狱摇头,让其盘膝坐好,又让小武看好,门户,也随之跌迦而坐,一手落于土地神牌上,一手点在老爷子印堂。
心念一动间,纯粹的精神以己身为桥梁,贯通老爷子与土地神牌的联系。
嗡!
似只一瞬间,杨狱就已失去了对于自身的感知,恍惚间只觉自己化作一缕青烟飘忽而上极高处。
轰!
杨狱只觉自己的精神冥合黑山,冥合天地,拔高到极高处,诸般景象一览无余。
可同时,无尽苍茫雄浑的气息倒灌心海,掀起无边狂潮。
人力有时尽,百里山川看似不起眼,可真个与一人相比,那也是一个大到无可形容的庞然大物。
刹那间的冥合,杨狱只觉身如浮萍,被狂风漫卷,被海潮淹没。
“比之天地,人太过渺小了……”
散乱的念头从心中飘忽而过,好在杨狱早已做好了准备,狂潮涌动不久,心神已彻底沉淀:
“心如金刚,八风不动!”
武道至换血,体魄上的打磨就进入了瓶颈,转而进驻心灵,任何一门上乘、顶尖的真罡,其根本皆是心灵修持。
哗啦啦!
耳畔,似有潮水涌动,惊涛骇浪。
杨狱沉凝心神,物我两忘,只将自己当做一块巨石,任由海潮汹涌拍打也自巍然不动。
似是许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间,翻涌的浪潮平息。
唰!
再睁眼,眼前的一切让他心中升起波澜。
整座黑山城已然一览无余,犹如立于黑山最高处,方圆数百里尽在眼中。
长街内外的行商走卒、城外摇曳的草木泥石、土地神庙之前的乡绅乡老,以及小院中严阵以待的小武、大黑狗。
一切,历历在目。
“这就是神道吗?”
杨狱心中喃喃。
在这种难得的际遇之下,他精神高度集中时,他终于捕捉到了那弥漫虚空之中,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的莫名气机。
其瑞雾气,却可承载精神。
这就是传说中的‘灵气’?!
杨狱心中升起明悟,旋即察觉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巨大疲惫,他正想回落精神,突然一怔。
他极目远眺,就见得目之所及的尽头。
一匹龙马绝尘而至,其上衣袂翻舞,一明眸皓齿的少女,也似有所觉般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