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城门后,向着何家屯方向逃去,两个时辰的路途上,王方始终在思考,自己在怕什么。
“怕官府,怕衙役,怕朝廷,怕官兵。”
当他踏上何家屯的土地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什么都怕。
怕被官府现,怕被朝廷围剿,怕自己的族人被官府株连,还怕自己的家人把自己当成妖孽。
在这样的时代里,举手投足间都充满束缚,怕官府,怕豪强,怕大户,怕宗族。
眼下的大明社会,本身就是一个不健全的社会,为了自己的皇权统治,当朝者编制了无数枷锁,如同网络般束缚在百姓头上。
在这样一个朝代,任何人都要学会规矩,都要学会阶级,还要学会敬畏。
而当有人想打破它的时候,先要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一路上王方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神,不用想也能知道,她用一种绝望的眼光看着自己。
而在自己身旁,胆小的麻子同样默口不言,当他杀人的时候,或许只是一时意气,但当事后反应过来,却也真正明白,自己已经和朝廷彻底决裂。
“造反了。”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喊起来也简单,但真正去做的时候,却又何其不简单。
王方不想造反,从一开始就不想造反,但当他一步步长大的时候,却最终明白,身处在这样一样时代,要想做些什么,先面对的就是官府的围剿。
官府是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大地主的,因为要触动其他人的利益,官府也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地下势力的头领,因为那会触动他们的统治。
除此之外,官府更不会允许自己造反,因为那会将他们灭绝。
直到此时王方才明白王朝灭亡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因为不公,当王侯贵戚在享受他们的生活的时候,门外有百姓冻死,当将士们在前线拼杀的时候,后面有文官士大夫在争权夺利。
而当百姓们想要获得什么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和官府生冲突。
就像眼下的自己一样,仅仅是想让自己的家人过好,却要面对别人的猜忌抢夺,以及仇恨的波及。
而当自己有力量守护家人的时候,却又害怕这股力量被官府现,从而将自己剿灭。
怕什么?
什么都怕。
因为有牵挂,所以害怕,因为有牵挂,所以憋屈。
但眼下,还需要怕吗。
很想问问自己,真的打算这样手握金山银海却眼睁睁看着母亲辛劳,真的打算面临不公,却只能忍气吞声。
真的目睹黑暗,却要装作旁若无人,真的窥视浩劫,却要袖手旁观。
不打算,也没必要打算,从杀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怕。
快马加鞭向家中走去,过路时通知自己的族人,打算走的,可以跟自己离开。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间时分,将受伤的二伯搬到牛车上放好,吩咐麻子去通知自己嫁到邻村的三姐。
一切都准备妥当,正当王方打算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一层层密集的火把向自己走来。
数百道族人的身影将山间小屋团团围住。
这是来杀自己的吗,因为害怕被连累?
正当茫然不知该如何反抗的时候,却看到白苍苍的族长被两位族叔抬来。
“娃子,苦了你了。”
“祖爷知道分家不公,也知道大房不是东西,但你们都是我何家子嗣,却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大房被你三叔牵连。”
“娃子,莫怪祖爷,一切都是上天注定,谁让你投生何家。”
说话间,招招手,两道王方并不熟悉的身影从族长身后走出。
族长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祖爷知道服役是怎么回事,知道你爹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你三叔是怎么回事,不过祖爷只是小民,没能力和官府抗争。也没能力替你爹报仇。
但这世上,总有因果,也有报应,该有的一切全都会有,我何家在此地繁衍两百余年,之所以没被当地的大户吞并,原因在于我何家从未少过血勇之人。
你三叔是一个,你爹是一个,现在你也是一个。
娃子,莫怕,你是我何家子嗣,你娘是我侄孙之女,身上流着我何家血,头上顶着我何家姓,宗族,为啥要有宗族,不就是求得遇难时有族人帮护。
你三叔走的时候,祖爷没能力帮他,只给他两个人,都是无家无室族里养大的孩子,现在你要走了,祖爷也给你两人,不多,却也能鞍前马后。”
目光在年逾八十岁的老汉身上扫过,王方脑海中浮现出每一次祠堂内的场景,数百名何家汉子,跪坐在同一祖宗牌位之下,听从族长讲述,何家都是一个祖先。
目光在四周数百道族人的脸上划过,来的全是何家子嗣,从大到小都有,唯独没有女人。
女人是外姓人,又或者说迟早都是外姓人。
这就是宗族吗?
村寨中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划过,王方知道自己还有最怕的一件东西,就是害怕族人被官府株连。
而在眼下,他很想说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等同于造反,却被族长打断道:“娃子,莫要说了,你二伯不傻,他知道没你三叔,却也帮你售卖虎皮,你三叔回来知道你在山林里骂他,但他没办法,总归要有人出去报仇,他是庄头,也是一个村的脸面,哪怕断了手,断了脚,也要出去报仇,娃子,你三婶知道你有钱,也知道你常常离开,但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娃子,你杀我堂侄,我知道,但他本身就是罪人,从你父亲离开的时候就是罪人,只是老汉看他年老不愿多说。
娃子,你要走了,祖爷提醒你一句,这世上但凡活着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谁都聪明,谁都不傻,谁都知道为自己谋利,谁都知道为自己谋权。
娃子,等你走了,祖爷会把祠堂烧了,放心,牌位还在,只是换个地方,烧了祠堂,除了名,再加上俩月前分家,谁都知道你不是何家人,谁都知道你恨何家。
放心吧,没那么容易株连,只是一个知府的公子,还没能耐将我何家灭族。
一句句叮嘱在耳畔响起,王方很想问他,为什么你全都知道。
目光扫过人群中何二柱的身影,隐约间明白什么。
“原来他们全知道,原来这就是宗族。”
“自己还是把宗族想的太简单了,原以为只是几个族老仗着辈分为非作歹,但它的根本目的还在于抱团取暖。”
“原来这就是宗族”
一个制度能流传上千年,自有它的道理,而宗族传承数千年不止,自然也有它的道理。
忽然想起后世某本书上的评价,这是糟粕,也是文化。
“祠堂让我烧吧,磕个头,我要走了。”
取出牛车周边土制的炸弹,向着何家的祠堂走去,拜别了所有祖宗,留下一道惊天炸响。
自此后,何花一房从世间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