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银海漂移 沈常青 7603 字 8个月前

方敬文是来找王加林申办贷款的。

敬文是王加林的老婆方红梅的大弟弟,在孝感副食品批公司上班。因单位经营效益每况愈下,已经不能正常开工资了,敬文就私下里跟着拜把子兄弟老二一起搞装修,想捞点儿外快贴补家用。

他说,最近老二接了一个工程,合同总价款5o多万元。前期施工需要一笔垫款,他们已经想办法拼凑了一些,还差一点儿,想找姐夫帮忙贷款五万元。

“工程四十多天就可完工,竣工决算后贷款就能还上。”因为怕姐夫不相信,敬文还特地把签好的装饰装修工程施工合同带来了。

王加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不能贷。他倒不是怀疑合同有什么毛病,主要是对方敬文不信任。

说起他的这个内弟,很多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人长得英俊潇洒,一米七八的身高,膀大腰圆,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鼻梁笔挺,厚嘴唇,络腮胡,看上去特别性感。而且天资聪明,智商相对较高。初中毕业时,他是从家乡的方湾镇中学考上孝感一中的。

那年方湾镇中学考上孝感一中的男生只有四个人。在高中,他们虽然没有分在一个班里,但毕竟是老乡,几个人很快就聚在一起,结为拜把子兄弟。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最可信赖的朋友,当然还是知根知底老乡。乡情,加上离家在外的孤独和寂寞,以及农村孩子进入城市之后的自卑和恐惧心理,促使他们模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誓成为同生共死的铁哥们。

周一到周五,兄弟四人呆在各自的教室里完成学习任务,而一旦到了周末,他们就会迅会合,从早到晚形影不离。

他们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最能见人的衣裳,学着城市待业青年吊儿郎当的样子,有时嘴里还叼着香烟,在孝感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哪儿人多热闹,他们就往哪儿挤,也没什么具体目的,就是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人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

风景和热闹看够了,他们有可能钻进一家网吧,上网,打游戏,也有可能吵吵闹闹地结伴儿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录像室欣赏武打片。他们对逛商场没什么兴趣,因为身上的钱不多,买不了什么东西,同时觉得那是女生才做的事情。

城里的旮旮旯旯逛遍了,他们又把活动范围向城郊周边扩展。最后现城西澴河岸边是个不错的地方,特别是临近河口大桥的大片树林和草地。高大的白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厚厚的草坪如绿色的地毯,四个人正好坐在树阴的草地上打扑克。有时,他们在学校里吃完早饭就往城西跑,买上一些饼干、锅巴、麻花之类的干粮,带上几罐啤酒,中饭就在河边解决,然后接着打牌,一直到夜幕降临……

高一和高二两年时间,我们的敬文同学和他的三个结拜哥哥就是这么度过的。至于学习成绩,那自然全是稀烂。

进高三后,四个人几乎同时开始警醒:继续这样下去,过一年就要回家当农民啦!

老大提议:必须悬崖勒马,暂停周末聚会,该好好地搞一搞了。

“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要争取中专。如果在孝感混了三年,最后连商品粮户口都吃不上,回去没法向老人们交账!”老大说得比较实在,而且非常动情。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

四个楞头小子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能够从农村中学考入孝感一中,说明他们还是有些哈数的。只要能够真正把心收回来,扎扎实实擂一年,兴许还能在高考中取得不错的成绩。

遗憾的是,四兄弟中年龄最小的敬文同学刚刚离开“狐朋狗友”,又遭遇“红粉佳人”——班上一位漂亮的女生向他吐露了芳心。

幸福的敬文很快就卷入了爱情的漩涡。

住在孝感城读书,花费本来就高,方敬文这人手又比较撒。这两年与几个结拜兄弟一起吃喝玩乐,他出的钱最多。

比方四个人一起在小餐饮或者大排档上吃完饭,老大说,今天我来买单吧!说过之后人却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

老二坚决表示反对,怎么能让大哥破费呢?还是我来!说话的同时,右手插进上衣外套的内层口袋,摸了一会儿,又空着手慢慢抽出来。左右两只手同步插入上衣外面的两个荷包里,接着还是空手出来,双手又同步插入裤子的口袋,再老半天没有动静。

老三见此,非常迅地摸出了自己的皮夹子,表现出非常慷慨的样子。都别争了,今天我来!打开皮夹子,却现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硬币,不够付账单的零头。

最后掏钱的,还是冤大头方敬文。

买零食买啤酒买香烟也是一样,哥哥们只是提建议、出点子、拿意见,跑腿去办事的,掏出真金白银的,总是我们可爱的敬文同学。

是因为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比三个兄长好一些么?大家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在这里还是多费点儿口舌,来聊聊方敬文同学的家庭吧!权当是对他这个借款申请人进行贷前调查。

敬文家住xg市xn区的方湾镇,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父母结婚时,祖父已经不在人世,家里只有年迈的老祖母。

方爸爸方妈妈婚后的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孩——也就是敬文的大姐方红梅。紧接着,如同串糖葫芦一般,跟着来了方腊梅、方敬文和方敬武,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制造出了两女两男四个小生命。

也不晓得当时的人们怎么那么容易怀孕,而且那么能生,不象如今的年轻人,怀孕如同买彩票,全靠碰运气。有的结婚了好多年,女方的肚子总是没动静,于是找偏方,看中医,实在不行就人工培育受精卵,做试管婴儿。生孩子也不选择该出的通道,动不动就划开肚皮剖腹产。

有了四个小孩后,方家变成了祖孙三代七口人,也可以算作是大家人口了。

七张嘴巴要吃饭,全指望着方爸爸和方妈妈两个人。落实农田责任制——分田到户之前,夫妻俩天天出工挣工分,一年上头从来不偷懒,但年终结算还是缺粮户,一家人总也吃不饱肚子。

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接一个地上学,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老祖母又总是三病两痛,常年卧床不起。大闺女红梅小学毕业那年,最小的敬武也该读书了。

瞅着孩子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进过学堂的方妈妈小心翼翼地建议,红梅读完小学就算了,不用上中学,退学回来挣工分,为家里分点儿负担。

方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坚决不同意,还骂方妈妈是个头长见识短的蠢女人。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必定会耽误孩子们的前程。

“四个娃儿上学,报名费就得几十块钱,还要买笔买本买墨水,晚上写作业点灯要煤油,钱从哪儿来?家里还欠着生产队那么多的缺粮款。”方妈妈有些委屈地争辩道,“你看菜园子和红梅一样大的娃儿,还不是有那么多没上学。”

菜园子指的是他们所在的生产队。

方湾镇是乡政府驻地,有两条大街和十几条小巷子。每天上午,四邻八乡的农民来赶集,街上还是挺热闹。菜园子位于镇子的边缘,与热闹的街市隔着一条小河。

“别人家的娃儿怎么样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娃儿,只要想读书,哪怕是砸锅卖铁,我们也要供到底!”方爸爸义正辞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方妈妈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贤惠善良的家庭妇女,做事慢条斯理,说话轻言细语,典型的贤妻良母。一向把上过高小的方爸爸的话当成圣旨,不是愁得实在没办法,她是不会与方爸爸顶嘴的。

新学年开始,这个家里走出了四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儿郎”。

为了供孩子们上学,方爸爸利用晚上去街上有需求的人家打零工。他还把吸了十几年的烟戒掉了,酒呢,不是馋得实在没办法,绝对不沾。

一次带老祖母去镇卫生院看病,方爸爸无意间与大夫聊起了自己家里的情况。没想到那位大夫竟然是医院院长。好心的院长对一位农民能够如此深明大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突然问方爸爸,愿不愿意到卫生院当临时工。说得更具体一点儿,就是到医院食堂里当炊事员。

方爸爸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并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做好。

就这样,方爸爸找到了一份每个月有3o元钱收入的工作。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到镇上唯一的国营餐馆拜师学艺。先是学白案,练习煮饭、蒸馒头、烙饼、做包子这些基本功,接着学红案,炒炸煎煮,努力把菜烧得色香味俱全。

因为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筹备早餐,方爸爸晚上只能睡在卫生院的一间单身宿舍里。

开过早饭,碗筷清洗收拾完毕,他就必须去菜市场买菜,为午饭做准备。

下午,他会抽出时间回菜园子看看老祖母,料理料理家务,或者去侍弄家里的几分自留地,给蔬菜上粪浇水。这些事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因为医生护士们的晚饭还等着他做咧!

虽然住在同一个镇子里,方爸爸和方妈妈实际上过着“夫妻分居”的生活,难得找到亲热的机会。

四个孩子的衣服,总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经常是补丁摞补丁,特别是小闺女腊梅和二小子敬武,基本上没有穿过新衣服。

两个小家伙有时不免闹情绪,责怪方爸爸方妈妈偏心。

“哪个叫你晚出生的?你出生在哥哥姐姐的前面,还不是该你穿新的。”方妈妈笑着跟孩子们扯横皮。

方爸爸则对孩子们循循善诱,如同哲人一般地说:“不怕身上衣裳破,就怕肚子里没有货!”

大闺女红梅第一次参加高考落选,方爸爸二话没说,就让她继续复读。

结果第二年考上了孝感师范学校。

家里终于有人吃上了“商品粮户口”,方爸爸心里美滋滋的,成就感特别强。他整天乐得如弥勒佛,揣上两包好烟在口袋里,见到熟人就。在卫生院做饭时,口里还哼着小曲。

方红梅师范毕业,分配到了家乡的方湾镇中学教书。那一年,妹妹腊梅刚刚参加完中考。成绩不怎么理想,只过了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

在腊梅是读高中还是继续在初中复读的问题上,一家人纠结了好几天。如果读普通高中,将来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基本上为零,特别是女孩子,后劲都不足,想考上中专都难。而要是在初中复读,又没有学籍档案。初中属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对学籍管理特别严。要是以“黑户口”参加中考,又面临着被举报、取消考试和录取资格的风险。

“现在红梅在中学里教书呢,未必对教师的弟弟妹妹就不能给予一点儿优惠?”方爸爸有理有据地分析,并且对大闺女下了死命令,“腊梅的学籍问题就交给你了,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多操一点儿心。”

就这样,决定腊梅还是继续在方湾镇中学复读,与刚刚升入初三的敬文同一个年级。

第二年中考,对于这个书香家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因为有两个孩子要接受升学的考验。

中考临近时,方爸爸向院长请了几天假,不去卫生院做饭了,全心全意在家里照应,以稳定军心。

吃过他精心制作的早餐,两个考生即将奔赴考场了。方爸爸双手在围裙上揩着,一个劲地嘱咐:“要沉着,莫慌!”

看到孩子们远去的背影,他自己的眼眶里却浸满了泪水。这个刚入不惑之年的汉子,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到卧室,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显得六神无主,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上。

到了上午放学的钟点儿,方爸爸就在大门口翘了望,如同迎接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看到腊梅或敬文的身影,他又拿起身边的扫帚,在已经很干净的地面上扫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而眼睛的余光,却在偷偷观察孩子们的面部表情,以此来推测是考得好还是考得坏。

如果孩子们主动向他汇报“战况”,是好消息他就会浇冷水:“你容易别人也容易,水涨船高,不能骄傲,再接再厉,把下一科考好。”是坏消息呢,他又会给孩子们打气:“没关系,没关系!这科不行有下科,农业损失副业补。快点吃饭,吃完饭后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下一门考试。”

中考全部结束等待榜的日子,才是方爸爸和方妈妈最受煎熬的时光。

方爸爸整日提心吊胆,坐卧不安。眼巴巴地问家里的两个考生,究竟考得怎么样,能够预估多少分,遇到镇上别人家参加过中考的孩子,也要拦下别人问这问那,在心里与自己的两个娃儿比较。他有时窃喜,有时伤悲,听到广播里播新闻就停下脚步细听,到卫生院就去找最新的报纸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别人打听,中考的分数线可能是多少,录取比较高不高,除此之外,没有心思干其他的任何事情。

夜深人静,方爸爸一个人躺在镇卫生院那间简陋的宿舍里,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烤烧饼”,或者强迫自己平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等着天明。

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两个孩子都能考上中专。这样家里的负担就能一下子减轻许多,真正看到出头之日。

“要是考不上中专,怎么办哟!”因为实在睡不着,方爸爸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已经收起来的旱烟袋翻出来,坐在床沿上,又点燃了烟丝。烟丝随着他吸气的频率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方爸爸愁容满面,时不时用手理理满头的白。

和所有的农村父母一样,方爸爸坚持让孩子们上学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要孩子们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户口”,成为“公家人”。而初中毕业生只有考上中专,才能做到这一点。

虽然中专与高中属同等学历,但在农村孩子和他们的家长眼里,两者有着本质的差别。考上中专,意味着读书再不用自己花钱了,学费、生活费都是国家出,还能得到助学金和奖学金,毕业之后能够分配工作,拿到稳定的薪水。而考上高中,哪怕是重点高中,却改变不了“农村人”的身份。读书的花销全是自己的,毕业之后得参加高考,如果高考落选,哪儿来的还得回哪里去,继续和父辈一样当农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

因此,农村家庭会把孩子考上中专看成是“天大的喜事”,如同婚丧嫁娶一样地“过客”,大摆宴席,甚至请戏班子唱戏,请电影队放电影,亲戚朋友都会来送礼恭贺,而考上高中,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即使你厚着脸皮“过客”,别人也不会来捧场。

说实话,就算腊梅和敬文都考上重点高中,仍然没有办法解开方爸爸的愁肠百结。在孝感城里读书,学费那么贵,每个月的生活费得好几十。虽说实行农田责任制后,家里分得了两亩多河畈地,但地里的出产加上他的工资,还不足以负担两个孩子进城上学的开销,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刚刚进入初中的方敬武……

皇天不负有心人!中考成绩正式出炉时,带给方家巨大的惊喜:腊梅过了中专线,敬文过了重点高中线。

这样的结果是全家人最愿意看到的:后劲不足、展潜力差一些的腊梅捧上了“铁饭碗”,而冲劲十足的敬文,则有希望去叩开高等学府的大门。

前段日子阴云密布、被沉闷的空气所笼罩的方家,霎时间云开雾散,有了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家里每一个人的愁肠都解开了,每一张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两个金榜题名的“英雄”在大姐方红梅的率领下,欢天喜地地去孝感中心医院进行了体检。

一切都比较顺利。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尽管心情焦急,但还是快乐无比。

外人的羡慕嫉妒恨,让方爸爸更加开心。他整天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显得喜气洋洋的,碰到每一个人都主动打招呼,挑水担粪时,还自我陶醉地哼着楚剧《百日缘》,简直就是个快乐的大男生!

前段日子一直愁眉不展的方妈妈,也变得容光焕,走路脚步轻快,做事浑身是劲。人啊,都是靠精神活着的。

方爸爸和方妈妈甚至在商量着“过客”通知哪些人来,计算着可以收多少礼金。

腊梅填报的志愿是孝感师范学校。她想和姐姐一样,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孝感师范学校位于花园镇附近的五里棚,那是姐姐的母校。姐姐的男朋友王加林又正好在花园镇牌坊中学工作。

多重原因让这个18岁的小姑娘把自己的希望和梦想都与那个叫五里棚的地方联系在了一起。她甚至询问过姐姐,五里棚与牌坊中学之间有多远,幻想着将来在师范里读书时,可以利用周末去看看未来的姐夫,或者与王加林一起结伴回方湾镇。

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只要录取通知书一来,方家就可以热闹起来啦。可是等啊等啊,直等到方湾镇中学其他过中专线考生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敬文上孝感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腊梅同学的却杳无音信。

眼看就要进入八月下旬,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家人再也没有耐心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在方爸爸的催促下,红梅和大弟敬文一起,乘车赶到了花园镇,又步行到孝感师范学校。找熟悉的老师,找过去的班主任,找校长书记,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学校里根本就没有收到方腊梅的考生档案。

姐弟俩着急万分:这怎么可能?腊梅的档案投到哪里去了呢?

别人说,这得去教育局招生办公室查询。

于是,他们又从花园镇坐火车到孝感城,心急火燎地赶往教育局。

招生办的工作人员最初不让查。方红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开了。方敬文也是低三下四地说好话,恨不到给别人跪下。

工作人员这才动了恻隐之心,进入档案室去查询。出来之后告诉他们说,方腊梅的学籍档案存在问题,考生档案被扣下了,没有投到招生学校。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身为初中教师的方红梅很清楚,一旦学籍档案出问题,就等于给考生判了死刑,找任何人都没有用。别说读中专,腊梅现在连重点高中都去不了。

姐弟俩如泄气的皮球,无助地走出教育局,迈着沉重的双腿前往长途汽车站,准备打道回府。

乘车回家的路上,他们仍然觉得这件事情蹊跷:方湾镇中学复读过线的考生有好几个,为什么别人都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呢?

当然,他们不会因为腊梅落选就去控告别人,只是觉得出现这样的结果蛮奇怪,而且对腊梅太残酷,太不公平。

可以想见,在家里眼欲穿地等候他们的亲人们,听到这一消息时会是什么情形!

大喜之后的大悲,往往比最初的悲伤更具杀伤力。如果腊梅中考成绩不理想,直接落了选,大家或许只是郁闷两天就没事了。可是,她考出的分数比敬文还要高,给全家人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期望,把大家喜悦的情绪推到了最高峰,现在一下子又跌入谷底。这无异于把一个人高高举起,然后再重重地摔下。

方爸爸和方妈妈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两位可怜的老人整天以泪洗面,重回唉声叹气、心灰意冷、愁眉苦脸的节奏。

直接当事人腊梅姑娘所受到的打击自不必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茶饭不思,也不听人劝,有时躺在床上昏睡,有时坐在凳子上呆,时哭时笑。我们真担心她的精神方面出现问题。

最不堪一击的还是老祖母。老人家在红梅姐弟从孝感回来的第三天,就带着对后人们的担忧离开了人世……

计划中的报喜成了报丧。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来到方湾镇菜园子,参加了老祖母的葬礼。

安葬完老祖母,家里已经债台高筑。方爸爸还是东挪西借,凑够了敬文的学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让他去孝感一中报到。紧接着,方爸爸又让大闺女红梅到肖港镇中学找人帮忙,坚持把腊梅送到那里读普通高中。

为了及早偿还家里欠下的债务,方爸爸卖掉了家里的睡柜、穿衣柜和两口木箱,方妈妈则偷偷到孝感的私人医院里卖血……

——这就是方敬文赴孝感一中上学之前的家庭背景。

如果没有这一大段罗嗦的叙述,我们或许对敬文与结拜弟兄们的寻欢作乐可以理解。农村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进入城市之后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课余时间偶尔放纵一下,也未尝不可。我们甚至可能对重哥们义气、出手慷慨大方的方敬文充满敬意。

但是,当我们知道了家人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送他进城读书的,方爸爸方妈妈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在肖港镇中学读书的腊梅同学是如何的节俭、如何勤奋努力地学习,我们就会觉得他的行为不可原谅。同样是在外面读高中,敬文每月的花销比二姐腊梅一年用的钱还要多。特别是他在高三恋爱后,花钱简直如流水!

这些钱当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是他编造谎言、虚列名目,向方湾镇的父母和大姐索要的。

敬文是父母生下两个女孩之后,苦苦盼来的第一个男丁,打小就格外受宠。不只是方爸爸方妈妈宠爱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同样娇惯他。享受额外的关照,得到特殊的保护,拥有各种各样的特权,家里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肯定优先满足他。

这种娇生惯养造就了他唯我独尊的性格。他在家里处于绝对核心的位置,老少三代人都是围着他在转。尤其是方爸爸,对他格外的迁就。直到他到孝感读书之后,因为钱的问题,父子之间才开始生冲突,慢慢就有了裂痕和间隙。

由于敬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家人说假话,方爸爸对他失去了基本的信任,不论他讲什么,方爸爸总会说:“莫听他胡扯!他的话,只能作参考。”

高一高二的寒暑假,敬文虽然回到了家里,但大把的时间还是和结拜兄弟们一起度过的。

四个人除了在方湾镇上寻乐子以外,就是轮流去某个兄弟家里打牌。吃的喝的自然由那位兄弟的家人负责。

敬文家距方湾镇最近,上街比较方便,加上方爸爸做的菜好吃,四个人聚在他家的时间相对比较多。

碍于情面,方爸爸方妈妈每次都是跑前跑后、竭尽全力的伺候他们,但内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几个人在家里吵吵闹闹,影响了二闺女腊梅和老幺敬武温习功课不说,也确实增加了家里的开支。

不痛快又不能说,还不能表现在脸上。方爸爸和方妈妈都感到很憋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着。

到了高三的寒假,敬文没有把结拜兄弟们带回家,却带回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同学。

方妈妈又惊又喜,拉着这个城市姑娘的手问长问短,俨然已经把她看成自己的儿媳妇。

方爸爸却忧心忡忡,脸拉得老长,没有半点儿笑容。

“完了!完了!三年的钱白花了。”送走敬文和他的女朋友之后,方爸爸痛心疾地着感叹。

果然,第二年的高考,方敬文考得一塌胡涂,连中专线都没有过。而跟他一起玩的三个结拜兄弟,老大过了中专线,老二老三过了大专线。

敬文原以为女朋友会来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给他一些安慰和鼓励的,结果别人不再理他了,快刀斩乱麻地与他拜拜。

爱情的鸟儿飞走了。

在肖港镇中学参加高考的腊梅同学也名落孙山。她读书已经快读疯了,眼睛也快读瞎了,于是赌咒誓,打死再也不复读。

但这事由不得她。

面对两个孩子的高考失利,方爸爸表现得比三年前要平和许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饱经沧桑的方爸爸,已经能够接受任何残酷的现实了,抗打击能力明显增强。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两个垂头耷脑的“败将”说:“你们都去孝感复读!什么时候考上,什么时候回来见我!”

至于复读的费用,他只能去花园镇,找已经结婚成家的女儿女婿帮忙了。

就这样,敬文和腊梅又开始在孝感城内两所不同的高中复读。

第二年,他们同时被孝感地区财贸学校录取。

财校毕业后,方腊梅分配到了方湾镇工商行政管理所。方敬文则留在了孝感城,供职于xg市副食品批公司。

因为敬文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文章也写得不错,他被安排在副食品批公司办公室做行政工作。象大多数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他每天上班早去晚归,周末加班加点,对领导唯唯诺诺,不管是不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哪怕是领导的私事,都抢着去做。

很快,敬文就得到了公司经理的赏识和认可。经理不仅提拔他为公司团总支书记,还做起月下老人,把自己的亲侄女李华介绍与他认识。

两个年轻人相处不到半年,就开始谈婚论嫁,并且顺利地步入婚姻殿堂。李华在市化工厂上班,虽说只是个工人,毕竟也是国营单位。

小两口初婚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最主要的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方敬文在孝感落了户,成了体面的城市人。

副食品批公司职工宿舍楼位于xg市区最热闹的北正街。敬文李华住的是两个相邻的单间房,他们在中间开了一个门,把两间房打通,又隔出部分空间做厨房,辟出两平方米做厕所,改成了有模有样的套房。

这套二十多平米的房子,不仅是敬文李华的安乐窝,更是方家老少两辈人的骄傲。方爸爸不再对大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了,父子关系虽然算不上融洽,但也不象往日那么紧张。儿长三十岁,老子往后退。这是自然规律,方爸爸不愿意去强行违抗,免得大家都不开心。

敬文李华婚后的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亮亮。

亮亮的到来给他们的小家庭及双方的亲人们带来无尽的快乐。这个小东西,简直成了大人们的开心果。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争着亲他,叔叔姑姑舅舅小姨抢着抱他,有时都感觉到分不匀。

不过,开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多了一个“小太阳”,家庭经济开支成倍增长。更要命的是,敬文所在的副食品批公司和李华上班的市化工厂都开始走下坡路,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到亮亮上幼儿园时,往日红红火火的市五金交电批公司、市纺织品批公司、市百货批公司相继破产倒闭,市副食品批公司勉强维持,也是名存实亡。市化工厂则处于半停产状态,只能给工人们生活费。

收入大幅度减少,哄抬上去的消费水平又下不来,想改变已经形成的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花钱如流水的习惯,那更是比登天还难!敬文和李华开始陷入经济拮据、捉襟见肘的苦难岁月。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夫妻俩于是经常吵架,一家三口逢年过节回方湾镇,再也不如往日那么风光无限了。人穷志短,一块钱难倒英雄汉。为了养活老婆和儿子,方敬文重新开始向年迈体弱的父母伸手,找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借”钱。这里的借之所以要打上引号,是因为他“借”钱是没有打算偿还的。

三个月前,他刚从大姐红梅那儿“借”走两千元,说是要交亮亮参加乒乓球训练的学费。承诺一个月就还,可到期后一直没有动静。今天来谈贷款的事情,敬文对那两千元的欠款闭口不提,似乎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一回事情。

这种人,即使是亲爷老子,你也不敢为他办理贷款呀!

贷款是银行资金,不是个人的钱,出了问题是要承担责任的。再说,贷款的要条件就是要确保资金安全,要审查借款人的财务状况和人品。总不能因为有亲戚关系,就把所有的制度和原则抛到九霄云外吧!

王加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方敬文办理贷款。当然,他不是简单生硬地拒绝,而是把话说得比较委婉。理由是:方敬文的户口不在孝北县,在孝北县没有固定住所,又不在孝北县工作,不符合贷款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