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王加林万分悲痛。
在他十八年的人生旅程中,奶奶才是他最亲的人啊!
从花园镇坐汽车回王李村的路上,加林满脑子里都是奶奶老态龙钟的身影,以及她老人家一年上头难得露出笑意、永远都是愁苦的面容。慈祥的奶奶没了么?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么?他两个星期之前——国庆节放假时回王李村看过奶奶,奶奶还托他在花园镇买一把好用的小剪刀,怎么会突然寻短见喝农药自杀呢?
加林他妈带着他姐加花离开王李村时,他才一岁半,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抚养成人的。
虽说,家里挣工分的是父亲,柴米油盐都是加林他爸弄回的,但是,把生米做成熟饭,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扯回,变成碗碟里的吃食,则靠奶奶那双灵巧的手啊。是主要的是,加林不喜欢他父亲。从记事时起,他就对父亲没有感情。他怕父亲,又恨父亲,对父亲无话可说,从来都不愿意与父亲亲近。
白天,加林总是围着奶奶转,一刻也不肯离不开;晚上,他固执地坚持和奶奶睡觉。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他小学毕业。
加林他爸为此相当苦恼,想方设法讨好他。进山砍柴时,把摘到的野山楂、野板栗塞给儿子,还把不知从哪儿弄到的钢珠子、玻璃球送给儿子,示范着教他弹珠眼,想方设法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
好多次,加林他爸半规劝、半强迫地把儿子弄到自己的卧房,但加林不是嫌父亲的脚臭,就是嫌父亲打呼噜,或者以作业没做完为借口,不肯上床。好不容易被弄上床了,他又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说肚子饿了,一会儿说有话要对奶奶讲,一会儿身上痒,折腾得加林他爸把煤油灯点了又吹、吹了又点。最后,做父亲的实在没有耐心了,就骂一句“小狗日的”,让他回奶奶那里去睡。
儿时每一个漆黑的夜晚,加林都是在奶奶的怀抱里度过的。摸着奶奶身上松软的皮肤,听着奶奶均匀的鼻息、单调的儿歌和悲惨的故事,他总是感到特别安全,能够很安静地进入梦乡。
为了加林的父母能够破镜重圆,加林他奶作了十几年不懈的努力。在王李村与白沙铺之间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上,不知留下了老人家的多少脚印,洒下了老人家的多少汗水和泪水。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骄阳似火,大雨倾盆,寒风凛冽,飞雪满天,老人家总是风雨无阻地日夜兼程,在这条伤心的路上来来往往。有时是孤身一人,有时还背着加林,牵着孙女王加花。在加林父母一次又一次你死我活的扭打中,加林他奶呼天抢地,颠着缠过的小脚左拉右扯,不知无辜地挨过多少拳脚。
夜深人静,王加林经常听到奶奶长吁短叹。那颤抖的拖着长音的叹息声,时常萦绕在他的耳畔。听来是多么悲苦,多么凄凉,多么辛酸,多么的无可奈何啊!
加林他奶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哭诉起来。说她有一次去白沙铺,在路上被一条黄牛顶进了水塘。因为不会游泳,人落水后,就往水塘中央漂。她大声地呼喊着“救命”,喊一声喝一口水,喊一声喝一口水,最后是别人用竹篙把她拉上岸的。
“怎么不让我淹死啊!淹死了就一了百了啊!”听着奶奶的哭诉,加林的眼睛总是热热的、潮潮的。
加林他奶做饭的手艺在王李村数一数二。老人家的拿手好戏是做小麦粑。小麦粑贴锅蒸,挨锅的一面焦黄焦黄的,香味扑鼻。加林他奶做的小麦粑又白又胖,村里的任何一家都比不上。加林一餐能吃两大个,有时还带一个去学校,在同学们面前炫耀。奶奶炒菜的功夫也不赖,只是由于家里东西太少,食油又金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认真地盘点起来,加林他奶还没有做出一样能够上菜谱的佳肴。
平日,摆在餐桌上的,都是自留地里的出产,难得吃上鱼肉,吃猪油的机会也不多。炒菜时,用的都生产队里分的菜油、棉油、豆油、花生油,品种虽多,但分到的数量很少,实际上只能抹抹锅。加林他奶有时干脆把蔬菜洗净塞进瓦罐里,放在灶膛里一煨,然后,撒上一点儿盐就吃。
逢到奶奶做饭的时候,加林就坐在炉灶前帮忙烧火。奶奶教给他许多厨房里的小常识和小窍门。奶奶告诉他,炒菜煮饭要讲究火功,什么时候烧,什么时候灭,什么时候用猛火,什么时候用文火,都有讲究。“大火煮粥,小火炖肉”,如果弄反了,味道就差了。奶奶还说,“穷灶屋,富水缸”,嘱咐加林注意防火,每次烧完饭,应该把灶膛周围的柴草清理干净。
因为奶奶的言传身教,加林七岁时就学会了做饭,烧火时的良好习惯,经常得到村里大人们的表扬。
加林他奶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从早到晚总在忙碌。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喂猪喂鸡,清场扫地,有时还要到自留地里去种菜、浇水、拔草、上肥。夜色降临,老人家把一切家务都料理得差不多之后,又坐在那辆破旧的纺车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始纺线……
她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握着棉花条,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白色的棉线伴随着“呜呜——咿咿——呀呀”的声音,无穷无尽地抽出,缠绕着飞旋转的锭子,形成白萝卜一样的纺锤。纺着纺着,纺车的歌唱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在煤油灯下写字或者看书的加林,知道奶奶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奶奶身边,用稻草或小树枝挠她的耳朵,挠她的脖子,直到奶奶猛然惊醒。
醒过来的奶奶总是望着孙儿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额头和太阳穴,接着又纺。直到再次睡着,再次被加林挠醒……这样几个回合之后,祖孙俩再才上床休息。
把纺好的棉线用米汤浸泡两天,晒干后,然后请人织成布,收好。进入寒冬腊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缝铺,加林就有新衣服过年了。
一家三代人穿脏的衣服,都是奶奶洗。她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搓衣板上吃力地搓着,伴随着有节奏的搓衣声,头时前时后地晃动着。那形象,总让人想起服苦役的劳改犯。
每搓完一件衣服,加林他奶总要停下来,伸直腰,长长地吁一口气,用被碱水浸得通红的老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接着再搓。
逢到洗蚊帐、被子、床单、棉衣之类的大物件,加林他奶就力不从心了。她只能把这些东西浸泡在脚盆里,吩咐孙儿赤足站在里面踩踏。加林自然乐此不疲,鞋子一脱,就站在脚盆里又跳又蹦,搞得脏水满地都是,溅得奶奶一身。踩够十几二十分钟,再把大物件从盆里捞出来,祖孙俩一人抓一头,反着方向旋转,拧干水,装进木桶里,然后用扁担抬起来,到村东的池塘里去清洗。
村东的池塘呈三角形,紧邻村子的塘岸近百米长,全部用青石垒成,每二十米左右有台阶伸向塘中央,方便人们挑水或者洗东西。清洗衣服的时候,先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扔到青石板上,举起芒槌,下劲地捶打。那声音清脆悦耳,还跟着连绵不断的回音。当所有的台阶上都有人洗衣时,捶衣声此起彼落,交相辉映,简直是一曲动人的打击乐。加林和奶奶轮换着捶,轮换着清洗。村里的婶婶或姐姐们碰到了,总是主动帮助他们。加林知道,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谁让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奶奶又是那样年老体弱呢?
加林他奶的耳朵早就聋了。跟她面对面讲话,得扯起嗓子喊叫,她才能听个大概。平日,难得有人跟她拉家常。况且,他奶也坐不住,没事做就浑身不自在,从早到晚,这摸摸,那拿拿,永远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就坐在凳子上,让加林给她捶背,或者挠痒。加林又特别调皮,捶背像擂鼓一样,捶得奶奶“哎哟哎哟”直叫唤;挠痒也不听奶奶“轻点儿抓”的嘱咐,两只小手简直就是两把刨子,在奶奶后背上抓出无数道红印,抓掉一些痂疤,鲜血直流。
加林他奶从来没有缠过辫子,头总是用头绳一系,外面罩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卡。她也不去理店,头长了,就拿来剪刀,要孙儿给她剪短一些。加林笨手笨脚,剪得三长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镜子里照照,笑得老泪纵横,说,像狗子啃了的。当然,奶奶最少不了孙儿帮忙的,还是为她剪脚趾甲。
加林他奶的脚是裹过的,a字形,既小又难看。残酷的裹脚布使脚趾长成畸形,趾甲厚得吓人,有的就是一个硬块,往肉里长,常常疼得她不能行走,隔段时间就要修剪一次。修剪老人家的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必须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削竹笋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削,既要下劲,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奶奶就会抱着脚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阵痛过后,奶奶咬咬牙,叫加林接着剪。剪完一次脚趾甲,往往需要大半个时辰。
加林他奶卧房里的家具,没有一样是完好无损的。衣柜、床、踏脚板都被虫蛀过,朽烂了。好多次睡觉或者踏脚时,都因为木板断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伤了身子,就是崴了脚。还有便桶,老是漏粪。老人家为此苦恼不已,而诸如此类的修理工作,都是加林来承担。搬块石头到床下面或者踏脚板下面顶着,找钉子和木片钉牢。只要能凑合着用,老人家就一个劲地夸孙儿。
“不指望那个掉头的!叫他做一点儿事,眼睛就鼓得象灯笼。”奶奶噘着嘴巴,忿忿不平地骂道。“掉头的”指加林他爸。
加林他奶的蚊帐是老人家的嫁妆,旧得不能再旧了。虽然补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无孔不入,如飞机一般嗡嗡乱叫。卧房又相当潮湿,常年散出一股难闻的霉味,蟑螂和臭虫滋生。一到晚上,这些讨厌的家伙们便如坦克出动,在床上到处爬。每天临睡之前,加林总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进行一番扫荡,再关上蚊帐。老人家端着煤油灯跪在床上,加林细心地寻找目标。现了“飞机”,就鼓掌欢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们一个个地从蚊帐皱褶里揪出来,用指甲壳碾死。每次战斗结束,加林的两只小手就沾满鲜血,刽子手一般。
秋风刮过,冬天靠近的时候,加林他奶最少不得的东西,就是火坛儿。火坛儿是南方农村广泛使用的一种取暖工具,相当于北方人使用的脚炉或手炉。其形状及大小,类似于城市居民的菜篮子:平底,半球体,有一个弧形的提手。为黏土烧成的陶器,精制一些的,表面还涂有一层粗釉。加林他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坛儿里的冷灰倒掉,装入炭墼、砻糠或锯末,搁在厨房里,做饭时再把燃烧的炭火铺在上面。而老人家侍弄好的火坛儿,多半是为加林所用。
看到加林在寒风中瑟瑟抖,双手冻得红萝卜一般,奶奶便招呼孙儿过去,用她瘦削、干枯、却比较暖和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塞进火坛儿里。烘过上身,再让孙儿坐在凳子上烘脚,并解下围裙,盖在孙儿的腿上,让热气浸透孙儿的全身。晚上睡觉前,老人家总是先用火坛儿把被子烘热,再把赤条条的加林塞进被窝,四周摁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上面压上棉絮。待孙儿进入梦乡,老人家再取出火坛儿,烤孙儿的棉鞋、棉袄和棉裤。可以想见,翌日清晨,当加林从被窝里钻出来时,穿的戴的该有多么舒服!
加林上高中之后,寄宿在学校,每周只能回家一次。逢到孙儿回家的日子,老人家总是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他。一看到孙儿的身影,老人家就挪动双脚,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去。拉着孙儿的手,“林林,林林”地叫个不停,抚摸着孙儿的脸蛋,看孙儿长胖了还是瘦了,询问孙儿在学校里的衣食住行。
加林考上孝感师范学校,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便夸孙儿聪明,说孙儿有出息。在王李村那样的穷乡僻壤、落后山区,能够考取中专的确是很稀罕、很了不起的事情,奶奶自然有炫耀和骄傲的资本。但是,到了加林离家上学的日子,老人家又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师范学校所在的花园镇,离王李村六十多里路,老人家知道,孙儿再也不可能每个礼拜回家看她了;而且,孙儿从此以后就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会独立生活了。别离之苦和对孙儿的担忧,使得奶奶老泪纵横。
可以想见,没有加林的日子,他奶该有多么的孤独和寂寞!
加林他奶与加林他爸关系一直不好。两人虽然同在屋檐下,却如同路人,很少交言。这些年来,除了大年三十团年外,加林他奶和加林他爸从来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奶奶一直把加林父母离婚的过错,归咎在加林他爸身上。说加林他爸脾气不好,性格粗暴;说他作风下流,与别的女人瞎搞……总而言之,奶奶谈起加林他爸就怒不可遏,恨得咬牙切齿。
加林他爸呢?对奶奶也是没有半点儿感情。那么繁重的家务压在老人家一个人身上,他丝毫也不觉得同情,还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儿,说衣服没洗干净,说饭里有砂子,说家里的猪越喂越瘦……稍有不满意,就对奶奶横眉瞪眼,污言秽语。这种时候,加林他奶多半是忍气吞声,装作没有看见、没有听到的,不与加林他爸计较。但加林他爸有时又骂得的确太不象话,表现得太不近情理,奶奶就要回骂几句。结果,就招来加林他爸的拳打脚踢。加林曾亲眼见到,他父亲双手扯着他奶奶的头,狠命地往墙上撞,撞得老人家昏死过去……
有加林在家,父亲兽性作的时候,他还能尽自己的力量帮奶奶一把,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扯劝。加林这一走,老人家可真是孤立无援、凶多吉少、前途未卜啊!
初到师范学校,加林没有哪一天不记挂着奶奶。逢到节假日休息,他就坐汽车回去看望奶奶。每次回家,他便现奶奶要衰老一大截。
奶奶的耳朵越来越聋,一聋三痴,干家务也不如以前利索了。加林他爸自然对奶奶更不满意。奶奶的孤寂和悲惨境遇可想而知。
加林他爸再婚之后,和他继母接连生下两个女孩,冷清了多年的家,骤然热闹起来。年迈的奶奶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加林的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的责任。
这期间,加林很少回王李村。
师范毕业后,加林分配在花园镇教书,回王李村的次数就更少了。加上交了女朋友,与方红梅如胶似漆,打得正火热,根本就无暇顾及老家的事情。
寒暑假回王李村,他也是来去匆匆,最多在家里呆上两三天,或者当天就返回。除过奶奶外,加林总觉得家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在家的日子过得特别没意思。
加林他奶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对孙儿的思念和依恋之情却与日俱增。每次都巴不得孙儿在家里多呆些时日,多陪陪她。可年青的加林,心思都在事业和爱情上,哪里想到过关心和抚慰奶奶呢?有时离家,甚至连招呼都没有和奶奶打一个,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国庆节放假期间,红梅老师第一次赴hB大学参加面授学习。加林觉得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没意思,就骑自行车回了一趟王李村。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他和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
到王李村时,太阳已经偏西。加林进门便望见了苍老的奶奶,她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左手搂着正在大哭大叫的大妹加叶,右手不停地摇着摇篮里的小妹加草。
加林走到奶奶的跟前,老人家才抬起头来。
“是林林么?”奶奶用浑浊的双眼瞅着孙儿,“是林林么?呜呜……”奶奶哭了,声音颤抖,“你怎么舍得回的哟!”
加林跪下,趴在奶奶的腿上,也哭了。
好久,老人家才捧起孙儿的脸,端详着孙儿,问加林可曾吃饭,叫加林替她照看一下小孩,她去煮面条。
加林谎称自己吃过饭了,拿来一个小木凳,挨着奶奶坐下。
奶奶于是絮叨起来。她说,加林他爸和继母每天下地后,两个小孩就扔给她,拖死人!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差远了。腿总是冰凉,白天麻杆一般细,晚上又肿得像水桶。走路走不稳,动不动就摔跤,好几次倒便桶时,人被绊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爬又爬不起来,粪便搞得满身都是,总是村里人看到了,过来扶她。抱小孩也是提心吊胆的,自己摔倒了不要紧,要是孩子有个好歹,那可不得了……
听到这些,望着奶奶憔悴、枯瘦的面容,摸着老人家身上热烂了的块块疮疤,加林心如刀绞。他本来准备当天就返回牌坊中学的,但看到奶奶这么孤独,这么可怜,他又不忍心离开,让奶奶伤心。正好赶上大晴天,加林把奶奶的床单、被面、被里、蚊帐、棉衣全部清洗了,把床上霉的稻草换了,和以往一样,为奶奶剪了脚趾甲,修理了搭板、便桶和衣柜。
加林问奶奶,这些事情继母为什么不帮她干。奶奶说,继母给她洗过几次衣服,继母一天到黑也忙得很。其余的,奶奶都不提。
一有时间,加林就陪奶奶坐着,尽量找话跟老人家说。由于奶奶耳聋,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平日难得有人与她拉家常。老人家从早到晚就像机器人一样,坐在摇篮边摇啊摇的。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加林非走不可了。告诉奶奶时,老人家眼里满是忧郁。奶奶把加林拉进卧房,从枕套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些零角票,大概有四五块钱的样子。
加林他奶把钱急急地塞给他,叫他拿去用。又说,家里的小剪刀钝了,不好使,叫他下次回家时,在花园镇买一把带回。
加林眼眶热,喉咙硬,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谁知道这几块钱在奶奶的枕套里放了多久!他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家里的鸡下蛋了,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都瞒着加林他爸,收在自己的衣柜里,等加林回去了,就煮给孙儿吃。有一年夏天,因为天热,加林又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收着的三十多个鸡蛋坏了十几个,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骂自己“老糊涂”。从那以后,老人家就把鸡蛋卖掉,把钱留着,等加林回去了,就偷偷地塞进孙儿的口袋。而今,加林已经工作了,奶奶竟然还……
加林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几元钱,骑上自行车赶到双峰山管理区的集市上,买了一些糕点和十几个皮蛋,可惜没有买到小剪刀。跑到八里外的周巷镇,还是没有。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奶奶时,老人家还直责备他,好像不好意思接受似的。
回牌坊中学上班之后,加林和红梅谈起了在王李村的所见所闻。他提议说,等他们结婚了,就把奶奶接到学校和他们一起生活,让老人家在有生之年享几年福。
红梅自然很赞成。她说,成家之后也少不了一个老人在身边呢!比方,看看门,告诉他们一些生活常识,教他们如何抚养孩子。
红梅的通情达理,让加林非常感动。他们又一起到花园镇,买到了奶奶要的小剪刀,还买了一个非常精制、漂亮的火坛儿。
他们相约中秋节一起回家,把这两样东西送给奶奶。加林猜想,奶奶看到这个火坛儿,肯定高兴得什么似的,因为她还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火坛儿呢!以前用的,都是瓦罐一样的粗陶器,表面疱嶙嶙、疙疙瘩瘩的,难看死了。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秋节,却等到了来报丧的本家叔叔。
两个星期前回王李村,加林并没有看出奶奶有厌世轻生的迹象,老人家还托他买小剪刀呀!怎么会突然间想不开去喝农药呢?
汽车在黄色的土石公路上艰难地行驶着。因为坡道较多,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度时快时慢,显得特别不均匀。尘土一如既往地飞扬着,人被颠得屁股时不时离开椅面,两条大腿很快就麻木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加上浓重的汽油味的刺激,加林突然感到心里作呕,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股热浪迅涌向喉管,污秽之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他及时把头伸出窗外,让那些呕吐出来的东西随风飘扬,散落在公路的路面上、路旁的树枝上和汽车的车身上。他接连不断地呕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的基本上是淡绿色的口水,不过,胃部仍然在间隙性地痉挛着。待完全平静下来之后,王加林已经满眼是泪,也不知是因为伤心所致,还是呕吐时的并症状。他从口袋里搜出几张卫生纸,擦不擦眼睛,又擦了擦嘴巴周边的口水,然后把纸团扔出窗外。
来送信的本家叔叔一再申明,家里没有吵架,加林他奶与加林他爸、他继母之间,近段也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奶奶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自己喝的农药。
不管本家叔叔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丝毫也不能减少加林对父亲和继母的仇恨。因为上次回家时,他所看到的情况,特别是奶奶吞吞吐吐的诉说,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愤怒和仇恨的种子。他觉得父亲和继母对奶奶太不好了,缺乏起码的照顾和尊重。不过,因为家里的现状摆在那里,责任田等着人种,加叶和加草又必须有人管,农村生活又只有那样的条件,他还是在心里努力为父母开脱,努力说服自己。
加林的继母来王李村之前,本为有夫之妇,而且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因为丈夫患病,精神方面出现一些问题,她就抛夫弃子出外乞讨,最后被加林他爸收留。她尚未与丈夫办理离婚手续,就与加林他爸住在了一起,事实上属重婚行为。因为这种情况法院往往是“不告不理”,农村和农民又缺少这方面的法律意识,加林他爸和他继母“结婚”时还大摆宴席,得到了四邻八乡和左邻右舍的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同居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女儿,跟着加花加林,取名加叶。虽说有了爱情的“结晶”,加林他爸和继母并不是很高兴,他们的愿望是生个“带把儿”的儿子,为王家传宗接代,自己老来也有个保障。
从那时开始,他们对在外面读书的加林就没作什么指望。
生儿子的愿望落空后,加林的继母不肯善罢甘休,也没有把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放在眼里,更顾不上加林他爸是****党员和生产队长,缠着四十六岁的老头继续播种,同时卖掉了家里拆老宅时多余的木料,准备接受生罚款。今年春天,又一个新生命在王家呱呱坠地,还是个女孩。刚刚经历了剧痛的产妇,一见不是儿子,当即嚎啕大哭,骂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枉来王家做了一场女人。
奶奶噘着嘴巴告诉加林这一切时,他并没有十分在意,反而觉得父亲和继母高瞻远瞩,比较有远见。说实话,他对父亲和继母确实没有好感,也没有准备对他们尽什么孝道。
加林他爸和继母只考虑他们自己将来有个依靠,却完全不顾年迈体弱的奶奶的死活。两个小孩生下来之后,他们就全部扔给老人家。加林他奶已经七十八岁了,路都走不稳,同时照料两个襁褓中的娃娃,该有多么艰难!老人家实在是拖累得没有办法才自寻短见的啊!所以,无论奶奶喝农药之前有没有吵架,家里有没有产生矛盾,加林他爸和继母都难辞其咎。
最让加林寒心的,也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原谅父亲和继母的,是他们在奶奶仍有希望存活下来时放弃了抢救。仅仅为了省下三百元钱住院费,他们就把奶奶从医院里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痛苦地死去……
稍有良心和良知的人,对奶奶稍有一点儿感情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人死去,这需要多么硬、多么狠的心肠啊!钱就那么重要么?他们为了生第二个小孩,交五百元的罚款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就不肯花三百元钱挽留一个年老的生命呢?眼看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能抢救而不去抢救,实际上就是间接故意杀人。这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规定的。
“即使救活了也管不了多长时间”——多么荒唐而又残酷无情的理由。照这种理论,所有身患绝症的人都没有救治的必要,反正救活了还是会死去的。依此类推,所有患病的人都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都没有医治的必要。那么,这个世界上还要医院和医生干嘛!
据科学研究和医学实践证实,一个自寻短见的人,在将死而没死的时候,往往会幡然醒悟,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求生的愿望特别强烈。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加林他奶从喝药被人现时起,就已经不愿意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还等着加林给她送小剪刀回,还等着孙儿娶孙媳妇,等着看自己的重孙子呢!她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但是,没有人给老人家这个机会。
王加林能为含恨死去的奶奶主持公道么?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和继母,他如何去处理这件麻烦而又棘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