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问水。无门无派,散人。无父母妻子儿女,无薄产。只有一把刀,名字叫孤星。外面的人都叫它斩厄刀。”
“去渡情城做什么?”粗粝如砂石的男声问。
“来复活一个人。”
“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债主。我杀死的人。”
“……”
黑暗里,清冷如这晨风的少年的声音,带着亘古的冷静耐心,清澈的一字一句,在这黄沙萧索的黑暗里响起:“我不记得。但他或许会记得,他的仇人。”
荒漠的古城门口。
清晨,晴朗。
阳光从地平线漫射而来,灿烂的阳光被砂砾里的晶石反射成一片金色。
夜里骤冷的沙石却浸着一点晨露,风吹来,隐隐潮湿又冰冷。
那光便也耀得人朦朦胧胧,沉浸在一片虚幻的温暖美丽里了。
只有这个一身灰扑扑衣裳的少年,独独被排除在外,逆光走来,像一团阳光下不祥的黑影。
渡情城?复活?
渡情城本是一个神秘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却不知怎的渐渐被越来越多人知晓,纷纷赶来这座沙漠中的古城。
传说,渡情城是可以复活死人的地方。无论死去多久的人。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都可以做到。
这座古城门口被黄沙磨蚀的字迹,依稀却是个风字。
城里城外,往来商贸还算繁盛,一片烟火气,自然不会是那个神奇的渡情城。
然而,这个城里却汇聚了八方世界想去渡情城的人。
只因为,城里有一个来历神秘的贵公子,他不但知道如何去渡情城,他还要重金招揽一些人手,护送他一并去。
这贵公子唯一的要求只有,来人须得如实告知自己的身世来历,去往渡情城所为何事?
管吃管住,出手豪爽,还能一并带你去无数人梦寐以求都去不了的地方,怎么能不叫人挤破头?只是问一些人人可知的来历,合情合理至极。
门口的守卫只是一个粗略筛选的人,这半个月来,他听过的那些想去渡情城的理由,各种各样的催人泪。那些人想复活的人,无外乎亲人挚爱,背后都有一段伤心。
这是第一次,有人要来复活一个债主。
并且,还是他不记得的债主。
守卫尽管无语,觉得对方是拿他消遣,却还是依样登记筛选,给他一个牌子:“拿着牌子,可以去城内任意一间客栈免费入主三天,按照牌子上标注的时间,准时去城主府等候贵人召见。三日后失效。”
少年衣着朴素寒酸,年纪看上去不大不小,最多十七八,整个人的气度却冷静沉着。
尽管如此,这守卫如此一视同仁,在这沙漠之中的小城里,也显得稀奇意外了些。
不禁让人好奇,他背后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城主府。
绿洲暖阁里。
与周围奇花异草、清新美丽的场景极不相符,八个带着面具气息肃杀的人,无声的抬来一架奢华得耀瞎人眼睛的轿椅。
那轿椅一看就贵得不行,金雕银饰,镶满各色宝石,木质都是金丝楠木的,装饰满珍贵的鲜花。毫不掩饰它夸张俗气的暴户特质。
八个精壮的抬轿人却一身黑色的低调锦衣,各个内息深沉,一看就知道是高手。
轿椅很大,如同一个小房间。
四面窗棂推开,隔着绯红的锦纱,依稀却看见里面只侧卧着一个人。
那个人慵懒冷淡的侧卧着,似是不感兴趣,手里执着一柄烟杆,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便是绯色的纱都挡不住那镶满珠宝的烟杆,还有他手指上硕大的绿宝石戒指。
他穿着翠绿色的锦衣外袍,也是奢华至极,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这就是姬清给萧问水的第一印象,一只奢华美丽又冷淡的,高高在上的孔雀。
尽管那时候,隔着绯色的纱,他还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也没有看到翠绿锦衣下,洁白柔软的纯色雪衣。
“你要去渡情城,复活一个可能是你仇人的债主?”
问话的不是轿内,醉生梦死的孔雀贵公子,是暖阁正座上,一副世家公子风范的城主。
萧问水和其他几个一起被召见的候选人,一一站在堂下。
风城主当然置了座,那些人却没有一个落座的。
原因,自然是他们不是来当客人的,等下动起手来,也省了打烂桌椅的麻烦。
萧问水也没有坐,简略的答道:“是。”
周围的人纷纷出意义不明的短促笑声。
风城主也笑了笑,目光转向轿内的人。
轿内的人慢慢拿开水烟杆,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垂着眼睛轻慢冷淡的问:“复活了做什么?”
“再杀他一遍。”萧问水答得简单平静。
这个答案一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鞭尸都不解恨,要千方百计把人复活了再杀一遍?
轿内的人没出声,又吸了一口水烟,闭着眼睛仰着头,似是冷淡迷蒙的享用。
风城主目光顿了顿,才转向萧问水:“你是认真的?有什么仇怨?”
萧问水一直都只看着轿内的人,神情既冷又静:“城门口负责筛选的人,报上来的资料里,难道没有记录吗?”
风城主一滞,自然是有,但是太难以理解,难以置信,自然要再问。
“无仇无怨,我不记得。有人告诉我,我必须得了结这段债,不然,道心不满,无法飞升。”
“你是修行者?”这次连风城主都惊讶了。
众人齐齐侧目,而后嗤笑。
修行者这世间不是没有,在这凡间下界里却凤毛麟角。更何况,许多年没有听说过接近飞升的人了。
这少年衣着寒酸普通,年纪看上去也不大,简直像一个山野里的孤狼养大的崽子,跟修行者的距离差得也太远了。
风城主哂笑,也不拆穿:“欠了人债为何不还,却要复活了人,又杀了?那不是又多欠一次?”
萧问水冷冷的看他一眼:“此刀原本叫七杀,到了我手里,别人就管它叫斩厄。没有什么不能斩。我不记得的东西,自然就不存在,天道非要我还,我就只会斩断这业。”
“斩厄刀,你是,萧问水?”
传说中的神秘刀客萧问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萧问水竟然是个年轻的少年人!斩厄刀竟然是个传说中的修行者?!怪不得。
原以为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模仿起了这名字,没想到……
唯有那轿内的人毫无反应,躁乱不思议的惊叹,忽然就诡异的平息冰冻了。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的看向那绯色奢华的轿内。
轿内的贵公子睁开眼睛,从水烟带来的迷乱享受里清醒,那双狭长潋滟的碧色眼睛,深邃静谧,就像沙漠里最清澈甜美,名为绿洲之心的湖水。
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萧问水,依旧淡淡的不胜兴致:“就他吧。”
从始至终,轿内的人都没有露面。说完这三个字,就随意的抬了下手。
八个黑衣锦衣沉默的抬轿人,立刻又合上窗棂,悄无声息的起轿走了。
留下的风城主,拿出一面银灰色的令牌,双手奉上给萧问水:“萧,萧道长,有了这个令牌,绿洲里任何地方您都可以随意出入,免费享用。”
萧问水接了令牌,才现这东西材质独特,竟是一种昂贵的玉石造就。
“他是谁?”萧问水问的却是之前那只说了两句话的轿内人。
风城主笑容意味深长:“他是这沙漠绿洲的王,但却也不止是在这沙漠绿洲之内,大家都叫他孔雀公子。”
“啊。”萧问水只出这一声短暂的语气,不知道是了然还是讶然。
孔雀公子?想起那奢华到暴户的靡乱,目中无人的态度,这称呼还真是名副其实。
“孔雀公子去渡情城做什么?”萧问水问。
风城主神秘的笑笑,却是另起一句:“萧道长说自己是斩厄刀,孔雀公子也已经选了你,我作为风城之主,对修道习武也很有兴趣,不知道萧道长能否赐教一番?”
萧问水并不是外貌看上去那样的年纪,自然明白风城主的意思。
这是要他证明自己的身份。
“好。”
……
风城最高,最豪华的山水楼阁上。
一个穿着翠绿锦衣的年轻人,正在享用歌舞水酒。
世家公子风范的风城主立在一旁,对他汇报着什么。
“那个少年没有拔刀,也没有用什么修士的手段。说来惭愧,尽管如此,在下却三招内便落了败。”
风城主并没有说完,之后他还用了其他手段试探了一番。
座上的孔雀公子神情淡漠,他的衣着用品,所到之处无不奢靡铺张,简直炫耀直白到近乎俗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人却简单纯净极了,也冷淡神秘极了。
这一切奢靡无度的东西,堆叠到这个人面前,也被他的气质压了下去那份浮夸,反倒给他增添了几分独特靡丽的吸引魅力。
再美丽奢华的珠宝,又有哪里能及得上这个人神情的半分迷人?
“不用做多余试探,他就是萧问水。斩厄刀一出,必不能善了,所以他不拔刀。对付凡人也没有用修士手段,看来还有分寸。”
风城主犹豫了一下:“属下觉得,这个人邪性的可怕。公子为何一定要与这种人打交道?适才属下请他吃饭,席间他对一道美食似有偏好,属下便引导谈及喜欢的东西,以窥他的心性。他说……”
……
席间,风城主笑道:“萧道长似是喜欢这道凤宴。美食虽好,可惜一是难得,一是为不忍生灵凋敝,这风城之中便多有限制猎杀。萧道长以为如何?”
萧问水进食的时候很斯文,却一点都不慢。孤狼一样专注却攫取的目光,不像是看着一道食物,倒像是对着猎物。
“喜欢的东西若是有机会得到,不该放手也不必节制,贪爱无度也有尽时。”
风城主神色微敛:“便是竭泽而渔也不惜吗?”
“竭泽而渔叫蠢,跟喜不喜欢何关?若是真喜欢,自然能想办法叫这东西多起来。单是一人少杀,对大局无益,不过是自欺欺人。”
风城主若有所思:“萧道长所言有理,只不过若是对这凡物上了太多心,未免被其所累,萧道长修道之人,听说最不该沉迷外物,以免沾染俗缘。”
“无妨,若是这份喜欢太多,阻了道心,自然也能毫不犹豫舍弃。若是弃不了,斩断就是。”
……
风城主忧虑道:“到手的绝不放过,碍了他的路就要折毁。倘若他对人也是如此,该是何等薄情可怖的人。”
听上去很人渣啊。
姬清难得笑了笑。
旁人是得不到的就毁掉,他这意思却是,萧问水喜欢的就一定要弄到手,等到太喜欢了,舍不了,就干脆毁掉。
“小孩子心性的欲望放大了,确实可怕。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风城主欲言又止,告辞慢慢走出来。
不止。
席上时候。
萧问水冷不防问他:“风城主问了我许多,我也问风城主一句,你是不是对你们的孔雀公子有些念想?”
不等风城主变色,萧问水轻轻的笑了笑,目光纯澈简单,说:“你是不是怕我跟你抢?而你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