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你, 现在就不该去找他的第七个法身。”
姬清才站在渡情城的法阵之前,忽然有一个优雅低沉的声音施施然的说道。
姬清驻足望去,神色不动,对来人随意问道:“那依冥主所见, 我该如何?”
来人当然就是才分神见过圣君的十方殿主,在姬清面前的他,此刻却是一身玄色的衣服, 一丝不苟,庄重威仪。
十方殿主神色沉稳,从容冷静道:“他又变强了,即便是第七个法身与他对峙,也绝对不敌他一合之力。更何况, 他这一次必然能更快得找到你。上一次你运气好,有荒城结界特殊的时间流误导他,这一次恐怕就不见得了。”
姬清轻慢颌,眉宇间并未有丝毫在意:“我知道, 便是第十个法身也不见得能打过他, 不是吗?”
十方殿主定定得看住他,悬珠似得眼里,隐隐一丝不解, 低沉醇厚的声音,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竟是有些不懂了。”
姬清微微一笑, 水色薄唇微弯, 青衣白衬得肌肤如玉, 这一笑眉目流转间却是浅浅的肃杀,隐隐的邪异。
“破他道心,毁他法身。怎么,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十方殿主微微一怔,明知眼前人不是善类,却还是无法生出一丝抗拒来。
“他也杀了你。你做的这些,并没有什么用,你是不是每每都留了手?就像荒城这次,他不是愿意替你被封印,为何结局却还是你死,萧问水反而又突破一层?”
姬清碧色的眼中淡淡的凉薄,漫不经心似得并不放在心上,似笑非笑道:“冥主有溯回镜都不明白为何如此,我身在局中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巧他就要突破?荒城毁于斩厄刀破虚之力,青鸾舞镜之局固然强大,一力降十会,却是到哪里,都行得通的。”
斩厄圣君的实力可是早已媲美天界神君,他早该飞升却滞留修真界,实在是对此间所有生灵的一种极大的威胁和不公。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连你们这方天道都拿他没法子,其他人自然也只能忍着了。我又何德何能对他网开一面?冥主这么说,莫非是不知道我是谁,才会有这种天真的误解?”
魔王又不是普度众生的善神,怎么可能舍己度人?这话自然可笑得紧。
十方殿主敛眸,神情不动,眼底却闪过一丝暗意:“你对他太温柔了。”
那三个字出来,还没觉出心中骤然生出的刺痛,溯回镜就被失控的力量给毁了!
姬清脸上消散了所有情绪,只有无欲无心的冷淡:“冥主是想我教你如何做魔王?”
这个人笑的时候若即若离,不笑的时候却遥不可及,可他对某些人却是不一样的。
是因为是注定的牺牲品,所以才格外怜悯一点温柔?即便这样也叫人难以平静对待。
“每个法身都是他的退路,每个法身消失他都会记得我,最后退无可退的时候,我想知道,他会做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让我死吗?既然如此,怕什么?”
十方殿主怔然,是了,他怎么忘了,这个人可不只是外表看上去那么无欲冷淡的,骨子里比任何人都百无禁忌狂妄肆意,怎么会在意死几次?
姬清随意的走进阵法里,对十方殿主伸出手,碧色的眼里幽隐浅薄的笑意,神秘危险又冷寂轻慢的美:“要不要试一试?这一次去哪里,你来选。”
被那样看着,没有人会拒绝,与这个人一起走进,这参杂着冒险的错综意外里。
十方殿主走进了阵法。
时空扭曲的光影里,姬清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开,就像汇聚枝头的露水,终于坠落了。
“你叫什么名字?”姬清说。
“无意。”脱口而出,声音比心更快。
但他本来就想要告诉这个人的,或许,这个时间还应该更早一些。
姬清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念出那两个字,只是平静说:“神灵的名字果然有趣。”
……
十方殿主当然没有选择,很可能圣君早已等在那里的,萧问水第七个法身所在的时空,他选择了最早的那一个。
萧问水第一个法身已经消失在渡情城,这个最早的那一个,自然就是他第二个法身,也是真正意义上,萧问水的道法第一次突破境界,从零凝出的法身。
那时候,萧问水还没有正经的拜入山门修道,自我摸索出来的突破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们眼前见到的只有九岁的小孩子。
而且,这个萧问水的手里,没有斩厄刀。
懵懵懂懂的萧问水,醒来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他胡乱的穿上宽宽大大的衣服。
身边的竹简上写了字,云霄派这几日要来这里收徒,萧问水要去试试。
他用身边唯一的一把能用的刀,仔细裁剪了一下衣袖裤子,边沿拿布条捆扎了,不影响他行动,便下了山。
即便失去大半记忆,萧问水也不在意,更不会忘记,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的命格。
十方殿主沉默的望着九岁的萧问水走下山,眉头微微皱起。
姬清就平静的看着十方殿主,等着他做决定。
十方殿主什么也决定也没有,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时候的萧问水是个小孩子模样,便是身体和年龄对不上,那也是个小孩子。
他到底是神明,怎么可能对着一个小孩子,使出什么险恶手段来。
两人都隐了身,以现在萧问水的修为自然看不见,无知无觉的走过去。
“换一个吧。”十方殿主沉思之后,决定道。
姬清却跟了上去:“我想看看,他小时候在想什么。他现在还没有斩厄刀,命格应该还在天道的手里,你若是回你的冥府看看,或许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萧问水如何,十方殿主兴趣并不大,但到底是陪着姬清办事来的,他点点头:“我尽快回来。”
姬清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
走到一半的萧问水却忽然向后一击,那把打猎砍柴通用的锈刀,竟然也舞得煞是有模有样了。
姬清向后半步,一道不知何时藏下的束缚咒被触了。
这点手段当然不够叫姬清在意,但他却站着不动,任由藤蔓捆住。
萧问水抿着唇警惕的看去,看到显露痕迹的竟然是一只青色的孔雀时,他的眼睛顿时微微睁大。
然后,姬清看到萧问水咽了咽口水。
他饿了。
姬清这一刻回想起了第九个萧问水,他的主人曾经冷冷的告诉他,孔雀可以吃。
被藤蔓捆住的孔雀没有动,也没有挣扎,静静站在那里,修长的脖颈上,碧色的眼睛望着萧问水,就像一个优雅高贵的帝王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以下犯上的臣民。
萧问水被他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些紧张,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萧问水犹豫了一下,这只孔雀这么好看长这么大,还懂得跟踪自己隐藏身形,看来应该也是有灵智的。
“看我做什么,你先跟踪我的。我现在放了你,各走各的。”
他努力强势的说,掩盖自己莫名的心虚气短。
然而不等萧问水过去解开藤蔓,那只孔雀微微动了一下,瞬间坚韧的藤蔓就碎散成无数的草叶飞落。
华美绚丽的一幕盛景呈现在萧问水的视野里,光的翎羽像一片波光粼粼斑斓梦幻的河,是他做梦也想象不出的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可以用来形容比喻的说辞。
雀屏只开了刹那就收起,那只青白色的孔雀依优雅高贵的看着他。
“你,你真好看啊。能不能再来一次?”
孔雀这一次微微偏了偏头,头上皇冠一样的雀翎,带着狭长眼睑的碧色眼睛,这一眼叫这孔雀显得极为高冷尊贵,看得萧问水不由后退半步。
他感觉自己莫名的又矮了一截。
孔雀这种生物这么傲慢的吗?感觉比那些修真大宗派的弟子还要不好惹。
可是他见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只有警惕不喜,这只孔雀这么看不起人,他却觉得心里痒痒的,想摸一摸他的脖颈。
萧问水还不知道,因为他吞咽那一下的眼神,深深刺伤了孔雀的种族天性,更何况,这还是一只已经觉醒到鸾凤血脉的,凤凰只比孔雀更自恋高傲好吗?
令人指,难以原谅,一定要让这人类见识一下,认识到他的想法有多浅薄可怕。
检查完效果,孔雀便踱着步冷冷的无视了萧问水,径直走过去了。
“喂喂,你这样跑下山会被村里的人抓去烤了吃的。”
孔雀的眼神猛地射过来。
萧问水看着这几乎快跟他一样高的孔雀,莫名心虚的说:“你能听懂的吧,要不要你跟我一起走,他们知道你有主,就不打你的主意了。”
说到正事,萧问水就变得不那么局促了:“我要下山去参选云霄派选徒,你呢?”
孔雀偏着头又看了看他,慢慢矜持的点头。
萧问水笑起来,小心的伸出手:“你的背上有沾上的草叶,我帮你拿掉可以吗?”
高冷的孔雀似是无视了他,萧问水便当他默认了,如愿以偿摸到那柔滑美丽的羽翼。
“你快快修炼,我以后入了宗门给你买灵果吃,你就可以化形了,变成人的样子。”
一人一孔雀并身向山下走去。
小小的萧问水停不下来的说着什么,脸上一直绽开着欢喜快乐的笑容,孔雀除了一开始的高冷,慢慢也会矜持的点头摇头来回应他的话。
他已经想好了跟这只孔雀今后所有的人生。
他会保护他不被任何人欺负,给他准备最新鲜的灵果灵泉,给他买化形果。
以后他们可以一起修炼,一起长大,一起渡劫飞升。
每一个接下来的时光忽然变得好期待。
……
圣君睁开眼,恍然回神,记忆的云雾拨开当年初遇,他慢慢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
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保护得了手中的珍贵?
长老的孩子看中了他的孔雀,他不给,他们就要逼他杀了那只孔雀。
“我父亲说了,你的资质根骨根本就连外门都入不了,当初无人收你。只有我父亲是看你心诚,这才勉强收你做个挂名弟子。哼,白眼狼,如今我父亲旧疾复缺一枚孔雀心入药,你却推三阻四。”
“你撒谎,师父好好的,我听到是你想要我的孔雀。”
“你你,你等着!”
……
“呜呜呜,我要我就要。我不管,他没爹没娘一个野种哪里配得到这么好的东西?就该是我的。他不给,我就天天脾气。我就叫师兄师姐们帮我教训他。”
“勿要胡闹!像什么样子……问水,今日这事你本无错,但因你之故引同门不悌,这是你为人处世有所欠缺。师父罚你你可记恨?”
“弟子不敢。弟子什么也没有,这只孔雀不是我的灵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以后要助他化形修炼的。”
“住嘴!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真是叫为师失望。山野小民的眼界,我看你这一生,修为也就不过尔尔了。不堪造就,哼。”
……
“嘻嘻嘻,你不给我,等你不注意的时候,我就杀了那只孔雀烤了吃。”
“你敢!”
“呀,萧问水好凶啊,又乱脾气。你看他,我只是好心过去打个招呼,问一句他的孔雀好不好,他这是疯魔了吧。”
“有病。师弟别理他。资质又差,脑子还有病,连师父都说他不堪造就,我看不到明年他就被打出去当杂役了。到时候那只孔雀还不是……”
“你再说一句试试!”
“萧,萧问水,你敢还手小心我们告诉师父,治你一个残杀同门的罪。”
“你们告的还少吗?大不了这云霄派我走就是了,你们倒是可堪造就的天之骄子,却连我都打不过。告黑状的本事倒是不错。再敢打孔雀的主意,我就真的残杀同门给你看!”
……
“孽障!云霄派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有手有脚,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让开!”
“本座竟不知道,我云霄派竟然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掌门,是这孽徒滋事不逊,我这就罚他……”
“你除了罚我又教过我什么?这声弟子我担不得。反正我资质愚钝不堪造就,留下来也辱没了你们宗门,何必浪费时间,让我们走。”
“呵,本座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宗门里这等资质都是不堪造就了?真是好极。”
“掌门,我这样做是苦心孤诣。唉,这孩子脾气古怪,戾气太重,我实在不敢教他太深的东西,唯恐酿成大祸。他道心班杂沉溺俗缘外物,因同门弟子想亲近他的灵兽,就臆测别人想要抢夺他的东西,喊打喊杀,闹得所有人与他不睦。唉,如今他闹着要叛出师门,我这才动了怒气。平日里待他如父如子,哪里苛待过他分毫?如今却……”
“萧问水,你师父说得话属实,你可知我们修道中人有斩俗缘的说法?你身为修士,怎可为一只灵物执念至此,疏远你的亲故?不只是他,你们其他人也是一样,为一只灵物闹得如此笑话。这只灵兽,今日本座就做主放话了,你们谁若主动出手斩杀,便免去刑罚,否则一个都饶不了。”
“好。我的孔雀要杀也是我来。容我去跟他告别。”
“这颗化形丹你快吃,等下我挥刀的时候,你就往我们寻常去的那处地方跑,不要回头。”
“也,不要在来人类的世界了。”
……
“很好。你有证道之心,肯迷途知返,如今本座正缺个传人……”
“我想离开云霄派,有什么惩罚?”
“……好好好,我云霄宗最多的就是人,从不勉强。但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若执意如此,莫要怪宗门刑罚无情。”
“不用废话,我受着就是。今日所赐,他日必有所报!”
“动手。”
……
多年后,忘却一切的萧问水在第一个法身里醒来,寻找一个叫渡情城的地方。
他遇见了一只已经化形的妖修孔雀,却已经不记得了。
那只孔雀还记得他,却只记得,他当初为了入宗门,曾杀他证道。